第3节

“来人!把他给我拿下!”

话音刚落,外面冲进来一队卫兵,七手八脚按住了季伯琏。季伯琏穿的是书生衣服,宽袖长袍,束手束脚,举了折扇投降:“伯琏错了,伯琏该死。”

郭望冷哼一声,忽然拔剑,剑锋抵着季伯琏的喉咙,“你说你孤身一人闯敌营,不过一夜便全须全尾地回来,郭某可从未见过这么好说话的胡虏。要说其中没发生点儿什么丧良心的事儿,恐怕你自己都不信吧。”

那剑尖顶多在脖子上开个小口,不会划花脸,季伯琏便放心大胆道:“伯琏一心忠于大和,忠于皇上,绝无半分二心。皇天后土,诚心可鉴。方才一时着急,说错了话,郭大将军莫往心里去。其实是有一事伯琏心中存疑,不知当讲不当讲……”

郭望果然上钩:“讲。”

季伯琏为难地看了看身后钳着他的几人,“您先叫他们下去罢。此事不可与外人道。”

郭望看起来是松动了些,不过还是没有叫人松开季伯琏。

季伯琏摊手,“伯琏浑身上下只有这把折扇,您叫人松开和不松开没什么区别。”

郭望狐疑地盯着季伯琏,到底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。叫卫兵下去了,剑尖还抵在季伯琏下巴处。

“您也应当听到了,那粮草着火后接连爆炸,火光冲天,震耳欲聋,可不是一般粮草。其实过江途中掉了袋米下去,水面立刻起油花,伯琏这才起疑,偷偷拆了车粮草看,发现只是铺了表面一层粮食,下面是稻糠,最底下装的是油料。”季伯琏伸出二指,将剑按下,举扇挡在脸前。

郭望脸色千变万化,胳膊发抖。

季伯琏接着道:“那胡人帐篷里灯火通明,油灯不要钱的点,照得人几根头发丝儿都一清二楚。伯琏就想着,那北狄不是产油之地,战线又拉的忒长,即便有油也不好运送,应当省着点用才是。他们这般财大气粗,伯琏又莫名其妙运了不在清单上的油来,您说这……”

郭望面色铁青,“你是说咱们出了奸贼?”

季伯琏点头,往方才坐着的椅子上歪去,“只是怀疑。要说这奸贼也是十分狡猾,两头铺路。若是被胡人抢了去,正好雪中送炭;若是平安送达,便叫人偷偷点火,炸了自家后院……叫您在前线给他拼死拼活,他反手喂您猪饲料。果真是奸、猾、老、贼!”

郭望道:“范璞说剩了一车,把它拉过来我检查检查,若真如你所说,这就是铁证!我一书捅到皇上那儿去,叫他今天的晚饭吃成断头饭!”

“您别这么激动,当心气坏了身体。这十几万人可还靠着您吃饭呢。那粮车我早叫人原封不动拉回去了,现在应当已到当归山了。”季伯琏忙站起来他顺气,结果摸了满手油,背过手去悄悄在地图上抹掉,“粮草户部负全责。一旦查起来,赵尚书肯定成万夫所指。您跟他不是老亲家么,万一真是他,天子下令诛九族,您也得受牵连不是。”

郭望将手中的剑猛摔在地上,把桌上油灯、笔墨全部砸的稀巴烂,“管他是我儿子还是我亲家,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,郭某必定要将此人千刀万剐!”

季伯琏任由他撒火。他奔波整夜,此时已是困极,听着劈里啪啦东西碎裂的噪声,竟觉得十分催眠,用胳膊撑着脸慢慢睡着了。

醒来后接到军令,郭老将军心病发作,由他暂代大将军一职,定要给胡人点颜色瞧瞧。

·

宋广贤抄完《礼记·明堂位》最后一笔,对宋其景道:“父皇,儿臣听闻季宁被胡人掳走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他可还能回来?”

“看个人造化。”宋其景铺开宣纸,用碧玉镇纸压上,亲手拿了砚台磨墨,“不过就算回来,褪层皮是少不了的。胡人跟我们学了不少逼供的本事。”

“儿臣见过他一两次,认为此人虽有些无赖,可心眼儿不坏。季家有万贯家财,坐吃山空几辈子也吃不完,怎就偏要在乱世中走武举之路?还有那沈筝,爹是刑部侍郎,表哥在礼部当尚书,偏偏不安分做个公子哥,挣破了头进翰林院,一心要往上爬。做官有什么好,整日为功名利禄所累,倒不如学了陶潜张良,见好就收,知足知进退,明理明出入,落个悠闲自在,还可独善其身。”宋广贤盯着窗外麻雀,心不在焉道。

“可是他们偏要兼济天下呢?”宋其景将毛笔吸满了墨,在纸上空停住,“乱世出奇才,季宁和沈筝就是这乱世奇才。自古奇才要么有心无力郁郁而终,要么极尽才能名满天下。后者需集天时地利人和,难以实现,大部分是不得已才选了前一条路,可心中还是想有番大作为。达己之所行为贤,行己之所能为庸,懒己之所能为蠢。人人都知要明哲保身,可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。无能之人尚且如此,季宁等人又怎会甘愿默默无闻?”

见宋广贤低头不语,宋其景又道:“你是太子,将来要做皇帝,万万不可站在下人角度看待世事。你要做的不是如何让人到桃源去,而是将整个天地都变成桃源,怎么走都是一片光明。”

宋广贤道:“人皆在桃源,我独坐世间。”

宋其景在纸上落了个点,不知要写什么,最终还是提起来,道:“不错。”

宋广贤沉思片刻,从宋其景手中抓了笔,另展开一张纸,写下“闲”字。“儿臣给自己取字广贤,本是要广集天下贤士,重振大和雄风,路无冻死骨,夜不需闭户,稻米流脂粟米白,公私仓廪俱丰实。但近来又觉,若如此过活,只剩太子,没有宋行,索然无味。儿臣生在皇家,后背天下苍生,定是不能推此大任,只顾得自己潇洒。可身不能至,心向往之,怀着这点念想,疲累至极时,抬头入九天之上,俯身随万物归海,入了别人的桃源去,算不算帝王中的贤人?”

宋其景道:“这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,旁人无法评判。现实是心向往之,身不能至。踽踽独行,了了成事。终将失去,不若一开始便不抱期望。”

宋广贤摇头,将“闲”字圈起,“那就待希望落空时再说。父皇,儿臣要改字。广闲。”

“随你去。”宋其景微不可察地摇摇头,叹气道:“这些多说无益,你早晚明白。”

宋广闲便召来门外小厮,朝宋其景道安,摆道回东宫去。一脚踏出门外,又忽然顿住,“儿臣还听说季宁要与何家小姐成婚。那何小姐是什么人?”

宋其景想了想,道:“必定是倾国倾城,绝代佳人。”

“季宁的眼光必定不会差了去。若他就此葬身江北,儿臣便娶了何小姐当太子妃。英雄不归,美人无罪。”

说罢,另一只脚也踏出,从外面关上了上书房的雕花木门。

宋其景搁笔。屋内的侍女早叫他遣了出去,宋其景便自己倒茶润嗓子。茶是武夷山跑虎泉水滚的新茶,泡开呈乳白色,像是喝了一盏奶。

宋其景对着那个“闲”字发了好一会儿呆。等外面公公来传晚膳,才如梦初醒,重新蘸了墨汁,一气呵成,在纸上落下“无怀自在”四字。

用完晚膳,又在下面落款“公子无双”。

宋其景叫来公公,道:“你差人去花园柳树上,把挂在那的银坠子取下来罢。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凑字嫌疑(盯——)

☆、宋遇张遇王遇

大和连吃数年败仗,终于叫季伯琏给赢了一场回来,大振军心。可季伯琏挂的是运送粮草的名,不便多待,要赶回京城复命。

他叫范璞截了信使,自己不声不响渡江回京,要亲自宣布这个“好消息”。

京城得的消息是季伯琏被掳走。是以沈淑才见到完好无损的季伯琏时,表情仿佛活见鬼。“你你你你你!”

“怎么了?”季伯琏从怀中拿出镜子左照右照,“破了点相,是丑了不少。”

沈淑才一把揽住他,“这么久不见你消息,真真是急死我们了!”

“谁急我?我爹?我娘?小琬?小平?还是皇上?”

“除了最后那位!”沈淑才拉着季伯琏进沈府,“你和何小姐结亲的消息前脚刚出,后脚就传闻你被蛮子掳了,坊间都说何小姐虽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,结果命里克夫!”

季伯琏第一次进沈家大门,四处乱看,末了连连点头,“净会嚼舌根,瞎说。沈兄,你这府上装修的真不错,满是书卷气。伯琏再怎么学着风雅,雕花书画成堆摆,还是免不了一股子铜臭味儿。”

“你这是愁呢还是显摆呢。”

沈淑才带季伯琏进了书房,叫下人们退下,低声道:“那郭将军果真是和赵尚书一伙的?”

“可不是。随口放了点消息他就吓到不敢出头,急着要和赵老头撇清关系。仗都不敢打,叫伯琏顶上。啧啧啧,他这条后腿拖得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赵老头这么精明一人,怎会跟他上一条贼船。”

“你若是早生几年,他攀上你了也不一定。”沈淑才倒茶,随手抽了张信纸加单据给季伯琏看,”赵尚书官场得意几十年,搭伙的却都是些经不起试探的蠢材。我找人描了张假情报给颜之书,那小子的表情,可谓是精彩至极,不用人问,边哭边把赵尚书兜了个底儿掉。“

“他这回不当颜貂蝉了?”

“他想得倒美。我不陪他演吕布,我现在是王允。颜之书这人看似想偷天换日,实则胆小如鼠。小偷小摸做的滴水不漏,遇到大事又上不了台面。对了,你怎么跟郭望说的,他明天到场么。

“伯琏出马,一个顶俩,沈兄且放一千一万个心。他肯定料到赵老头会狗急跳墙,急着过来堵他的嘴,顺便自证清白。唉,他那个锈掉的脑子……啧啧啧,若是随便换个人,当场就直接反水,和胡人一并杀进金銮殿里。”

沈淑才脊梁骨抖了抖,“莫要乱讲。”

“伯琏可不是随便人。”

沈淑才瞅他两眼,从柜子里掏出个精致的长条木盒递过去,“家姐回来探亲,我托了她带把上好折扇来,当作上次的提点之恩。”

季伯琏欣喜若狂,将盒子打开,拿出来细细品味。“最上乘的蜡地红湘妃!大骨小骨,抛光烫钉,刮棱合青,桑蚕丝缎面……全是极佳!沈兄你真是太疼我了!”

“家姐正好经过九嶷山,举手之劳,你喜欢就再好不过。”

季伯琏当即展开来试手,“数摺聚清风,一捻生秋意。摇摇云母轻,袅袅琼枝细。①甚好,甚好,明日伯琏要带出去好好显摆。”

沈淑才道:“还显摆!明天这时候,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我二人狼狈为奸了。”

“什么狼狈为奸,应是珠联璧合才对。”季伯琏盯着手中折扇,忽然想起那把被当成歉礼潦潦草草送出去的“公子无双扇”,多嘴道:“皇上这人一点不懂惜才爱才,对好物件也是。”

“哼,这两日他又闹着要把韶阳郡主送去和亲。你不去烦他,他自己还会找麻烦。瞧着,前天还叫人砍了御花园扎根百年的老柳树。”沈淑才随口道。

季伯琏心里一惊,“砍了柳树?哪棵?”

“御花园里就一棵,你说还能砍哪个?”

季伯琏顿觉胸口气闷,“噌”地站起来,把新得的宝扇揣怀里,冲出沈府,气急败坏道:“这破皇帝!如此绝情!我今日非好好跟他理论理论!”

沈淑才愣在原地,看季伯琏兔子般蹿出门去,眉毛抖两抖,走上前将他带倒的一扇屏风摆回原位。

·

季伯琏抄近道一口气跑到御花园,在外围看见原本长着大柳树的地方果然光秃秃一片。怕侍卫来抓人,季伯琏弯腰拣块大石头砸过去泄愤,接着往上书房找宋其景算账。

公公见是季伯琏,拦也没拦一下,捏着嗓子报了声“季副总兵求见”,还贴心地替他拉开门。

见到季伯琏,宋其景表情与沈淑才如出一辙。

季伯琏喘气如牛,指着御花园方向道:“我的好皇帝!伯琏对您真心实意,您就把定情之树砍了当柴烧!您这是把伯琏一颗心放在火上烤!”

宋其景还没从季伯琏的从天而降中回过神,先被阴阳怪气损了一顿,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。“季宁?你……你是活着还是死了?朕糊涂了?”

季伯琏往前一步,强行拽过宋其景的手按在自己胸口,“好皇帝,您摸摸,哪里有伯琏这么热乎的死人!”

宋其景摸到那有力跳动的心脏,仿佛抓了烫手山芋,猛地将手缩回来,“放肆!以下犯上!”

“您除了‘放肆’、‘以下犯上’、‘来人拉出去打五十大板’,还有没有别的招数了?再打下去,伯琏的屁股都要成铁板了,骑马还省了马鞍子!伯琏九死一生脱身回来,马不停蹄赶来见您,结果就落了个空荡荡的树桩!”季伯琏长眉撇成八字形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看起来极其可怜。

宋其景信以为真,“那胡人有没有伤着你哪里?要传太医么。”

季伯琏挤了几颗金豆豆挂在睫毛上,把脸凑近给他看,委委屈屈道:“破相了。这下您更瞧不上伯琏了。丑八怪~”

宋其景看着那道细若发丝的疤痕,哑口无言,憋了好久才憋出句“男儿在内不在外”。

这句万分勉强的话在季伯琏听来像是暖融融的安慰,赶快蹬鼻子上脸,哀求道:“好皇帝,那银坠子可装着我万千情愫,您差人砍树的时候见着它没有?”

闻言,宋其景脸上泛起微妙的红,小声道:“见着了。”

“那您替伯琏收了没?收了最好,没收的话伯琏再去银铺打一只去,回头挂在这书房门把上,给您日日看。”

宋其景犹豫片刻,从桌上书堆里抽出“公子无双扇”,丢到季伯琏怀里。

那扇柄处的羊脂玉串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那雕成几块西瓜的银坠子。

季伯琏摸摸那被打磨光滑的西瓜,一时摸不透宋其景是什么意思。

宋其景哼道:“专门叫宫里银匠去的锈。”

季伯琏带着颗兴师问罪的心来,现在却突然泄了底气,结结巴巴道:“皇,皇上,您这是,是何意?”

宋其景反问:“你说朕是何意?”

季伯琏手中折扇乱了拍子,“您总不会,要应了伯琏的心意吧?”

宋其景被他这虚虚弱弱一句话点了□□桶,修长剑眉间挤出个“川”字,眉尾朱砂痣红艳更甚,对季伯琏吼道:“不然呢!你想怎的?撩拨完就跑?当朕是青楼里给钱就能泡的哥儿?朕告诉你,没门!”

季伯琏脑袋轰地一下炸开。噼里啪啦,对他道,叫你手闲嘴欠,这下惹了不该惹的,彻底玩球!

季伯琏做最后挣扎:“皇后娘娘她,不在意?”

宋其景冷笑道:“你若早有这觉悟,今天就不会觉得进退维谷,上下两难。你不敢得罪朕,又不能毁了与何小姐的婚约,更怕被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假戏真做的断袖。你当初是闲的皮疼,听传闻说朕好欺负,心里痒痒来调戏。朕三番四次把你打出去,谁知你丝毫不知悔改,今天又过来兴师问罪,那就不要怪朕顺势下药,上了你的套了!”

季伯琏捏紧了那两片指甲大的西瓜,胡言乱语道:“本以为是南方乔木,谁知是朵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花……”

宋其景转守为攻,转过身背对季伯琏,语调里带了点得意:“后悔了?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。要么今夜就在此睡下,好好尽了‘知心解语’的责;要么从这里滚回家去,从此不要再在朕眼前做个烦人精!”他指指紧闭的书房门,“一刻钟。是去是留,你且随意”

季伯琏喃喃道:“好皇帝,您这是官场失意,到情场找得意来了。”

宋其景敢作敢当,“不错。朕平日里受那群老狐狸的摆布,总要找个地方出出气。”

季伯琏回一句:“天子的出气筒也得是纯金的!”

季伯琏揪着脑袋来回走,折扇狂扇风来给脑子降温,结果却像是铁扇公主借孙悟空的假芭蕉扇,愈扇愈热。

宋其景始终背对着他。一刻钟过,宋其景带着胜利者的微笑道:“行了,滚你何小姐家去罢。”

季伯琏听他的话走到门口,手触上门板的瞬间,突然下断决心,几步迈回来将怔住的宋其景用力抱进怀里,咬牙切齿道:“不就是两朵花儿么,伯琏姿色还够得上!”

·

公公隔着窗户叫宋其景早起。季伯琏轻轻捂住那双龙耳,把枕头丢下去弄出点响动,示意已经醒了。

宋其景睁眼就对上季伯琏光裸的胸口,霎时面色铁青,抬脚将他踹下床。用力时牵动腰臀,疼的呲牙咧嘴。

季伯琏被踹下去也不恼,从地上捡起昨晚被他剥掉的龙袍给宋其景穿上,道:“有了夫妻之实了。放眼整个大和,伯琏怕是上天第一人。”

宋其景别过头,哼道:“季老先生不打断你的腿。”

“伯琏今日下了朝就到何家退婚去。反正只过了纳采,聘礼没下,万平也不克夫,想要她的男人能组一个旅。”季伯琏蹲下来给他穿袜子,不要脸道:“龙根昨晚不是精神的很么,是那些个妃子乱传,还是您天生好男色,遇到伯琏这种美男子才立的起来?”

宋其景拿脚去踩他的脸,不屑道:“混账!昨日之前还都是闹着玩,怎的,睡了一觉就要来真格的了?为了配上你的贞烈,那朕是不是得遣了妃子皇后出宫?”

季伯琏捉了那只脚在手里,笑嘻嘻道:“一日见真情。您要真想这么干,伯琏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,只是那些个大臣能将金銮殿掀喽。别人不提,崔国舅就得第一个上来挠花龙颜。伯琏可不愿意此等世间无双之色出半点瑕疵。”

宋其景满意地点头,过了会儿又突发奇想道:“朕与何小姐孰美?”

“您美。”季伯琏穿戴整齐,正笨手笨脚束头发,“放榜之前,以为男子数伯琏最美,女子皆不敌万平;后见了颜编修,又觉伯琏不如他好看;直到了探花宴,满园杏花中惊鸿一瞥,才知众人皆不过如此,管他男女老少,都不敌您眉尾那点朱砂痣。”

宋其景叫他夸得心花怒放,嘴上却不饶人:“那日后再冒出来个天仙般的张遇王遇,你岂不是又要被巴巴勾了魂去。”

“在伯琏心里,您就是这个。”季伯琏抬手指天,凑过来在宋其景眉尾处亲了口,“张王李赵都不会有,这天下都是姓宋的。心肝儿好皇帝,伯琏从前是浪着玩儿,惹您生气,但从今日起,生是您的大将军,死是您的衣冠冢,满心只有其景,再不会多看别人一眼。拜托您也行行好,看在伯琏如此赤诚的份上,也早些动心罢。”

“情不能自已。你若能叫天下安定,让朕少些烦心事,朕兴许会多分出精力来考虑。”

季伯琏道:“臣定万死不辞。”

宋其景眼神微动,看季伯琏把一头长发抓成鸡窝,忍不住嫌弃,“猪八戒打蚱蜢。在家谁给你束头?”

“舍妹小琬。回头得赶快把她嫁到沈家去,退退爹娘的怒气。”季伯琏终于将头发在头顶盘成髻,把簪插上,松手,好好的头发又歪了。

宋其景终于看不下去,从季伯琏手中拿过半月玉梳给他细细束上,骂道:“简直不知道谁才是皇帝!”

季伯琏又是笑,眼睛眯起来,轻声道:“伯琏说了,以后您只需高高兴兴当个无忧皇上。天下伯琏给您打,佞臣伯琏给您除。别的不说,就算真的只剩一抔黄土,也要到御花园来养着您的丁香。”

·

早朝时季伯琏冷不丁出现,叫最先到的赵尚书跌了个跟头。季伯琏朝他呲牙一笑,拿出沈淑才早起从季家带来的笏板,笑嘻嘻道:“赵尚书,好久不见,您依然精神矍铄,身骨硬朗。要是家父跌了这么大一跟头,两条腿早散成油泼面了。”

赵参辰讪笑道:“借您吉言。”

季伯琏状似不经意道:“不才在江北见了郭老将军,年近耳顺依然吼声震天响。您们这两对亲家,真是羡煞旁人,熬都能把胡人给熬死。”

赵参辰接着讪笑:“老朽再替他借您吉言。”

宋其景身披金灿灿的黄袍端坐堂上,照例开早会。季伯琏道:“末将有捷报来传!”

兴许是“捷报”二字多年未在金銮殿出现,众人齐齐瞪大眼睛,盯着这意气风发的副总军。

宋其景挑眉,“快报!”

季伯琏便往前一步,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如何带领一千骑兵游击胡营,烧了粮仓叫他们后院起火的“英雄事迹”侃了遍。先自夸一通,末了再装谦虚,“也全靠郭老将军信任,将兵权暂交到末将手里,否则两手空空如也,连胡人的马毛也削不下来一根。”

众人自动忽略他后半句话,纷纷面露喜色,击掌叫好。

季伯琏待他们渐渐安静下来,话音一转:“不过末将在运粮途中,遭胡人埋伏,粮草叫他们烧了去。本想抢救,谁知那一车车米面竟像是吃了流火,炸的人耳晕目眩。末将觉此事蹊跷,又怕学识浅薄误判了,将最后一车原封不动拉了回来,请前辈们亲自检查。”

说罢,传令门外副官,将那颠沛流离来回辗转的粮车拉进来。沈德林和大理寺几位同时上前,把铺在最上头的粮食翻开,露出下层稻糠,众人阴云密布;再掀出底层扁油桶,众人电闪雷鸣。

上百道目光同时扎在赵参辰和他的小侍郎身上。军粮平时归兵部管,战争吃紧便直接从户部官粮里出,赵参辰想不认都难。

宋其景喝道:“赵尚书!此事你有什么想解释的么!”

赵参辰面不改色,“铁证在此,臣百口莫辩……”

“奸贼!”崔国舅胡子抖得像夜游白无常,打断赵参辰的话,骂道:“我大和怎出了你这么个黑心蛀虫!”

赵参辰无视过去,盯着宋其景道:“只是这到底是谁的铁证,臣认为还有待查证!”

众人便又将目光扎在季伯琏身上。

“在场诸位从未见过粮草爆炸的场面,又怎知这不是季副总兵自导自演的一场戏,专门过来陷害赵某?战争需要,国库空虚,自然要朝富商征税。季家的买卖遍布江南,家财万贯,连多出了这点钱也要揪到赵某头上?未免太过小气。”

季伯琏被反打一耙,目瞪口呆。

沈淑才趁机进来搅一波浑水,朗声道:“既如赵尚书所说,季家鸿商富贾,又怎会在意那些救国纾难之财?众所周知,季家走的是儒商之道,承的是端木遗风,非要把这脏水往季副总兵身上泼……反正淑才是不信的。”

宋其景道:“沈卿说的有理,赵尚书也有理,真叫朕难以分辨……“

颜之书却突然跳出来,将这波浑水搅得更乱,指着赵参辰道:“皇上!莫听这老奸贼满口胡言!微臣手里有他与蛮子通奸的罪证!”

“有你怎么不尽早拿出来?”宋其景皱眉。

颜之书满脸屎色,憋闷道:“微臣原本只觉是他私挪公款在南岭囤地,前前后后亲自跑了不少腿。本不想做这老贼的走狗,可他拿了之书一家老小的姓名来威胁,之书不得不从!方才经沈修撰和季副总兵点拨,才恍然大悟——哪里是屯田!是屯了田去换油换兵器给蛮子们送!”

宋其景一拍大腿:“那画押合同都在哪儿?”

“就在微臣身上!怕他下黑手,之书天天藏在怀里才放心。”颜之书当众从胸前拽出一叠合同,抖着手分给众人看,“这是油料……这是护甲……”分完了原地跪下,痛哭流涕,“早知道如此,微臣就是拼了一家老小,也不会叫他得逞一步!”

赵参辰被自家养的狗咬了尾巴,勃然大怒:“血口喷人!满嘴胡话!”

颜之书哭着吼回去:“你的良心呢!你做这些丧尽天良的混蛋事儿,不怕亡魂夜里来找你索命!”

旁人抱着胳膊看这出狗咬狗的好戏。季伯琏又上前道:“难怪这蛮子战线拉几百公里长补给也从不出问题。这连抢带送,少了军需才奇怪!”

赵参辰怨毒地瞪他,将颜之书踹到一旁,两条刚被跨过硬朗的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哭诉道:“臣知罪!臣恳请皇上责罚!臣不得好死!可罪臣也是被逼无奈,那郭望早与蛮子们串通一气,逼着罪臣到处集资喂饱那群狼狗,不然立刻连表面仗都懒得打了!直接带几十万将士投敌!将京城的北门破了!”

宋其景道:“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给了大和苟延残喘的机会?你亲家公跟胡人这么好,怎不干脆将整个大和拱手送了!到时候你功不可没,说不定还要封你个郡王当当!“

崔国舅老泪纵横,捂着心口骂道:“孽障啊孽障!罪该万死!怪不得那郭望连吃败仗,小季一去就赢了一场!这一个在外打假仗造势,一个在内做好后勤……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……”

季伯琏怕他直接给气过去了,忙拿出折扇上去扇凉风。而赵参辰铁了心要叫不在场的郭望去当替罪羊,声泪俱下,把自己描绘成一朵楚楚可怜的老白花。

这时大殿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,未见其人先闻其声:“赵贼敢尔!看我现在就取你狗命!”

定睛一瞧,不是别人,正是此刻应在江北大营坐镇军中的郭望。

郭望边走边拔剑,那架势是恨不得将赵参辰剁碎了包饺子。“我郭某人为大和鞠躬尽瘁,你公情私情都不念,捅自家人后腰!我今日就替天行道斩了你这老狗!”

季伯琏赶快放开一抽一抽宛如鸡打鸣的崔国舅,扑上去拦住郭望的出鞘宝剑,道:“天子在上,怎能胡来!金銮殿不宜溅血呀~快来人拦住~”

郭望充耳不闻,剑尖又往前移一寸。季伯琏浑身上下只有细软衣料,只得抢了附近几人的笏板叠成一摞去对着剑锋。

沈淑才看热闹不嫌乱,凉飕飕道:“郭将军未免太心急。知道的,是明白您斩贼心切;不知道的,还以为您是赶着来杀人灭口的。”

赵参辰被郭望拿剑一比划,心知这亲家的情分是到头了,索性爬上前去,将郭望彻彻底底卖干净。郭望气极,全然忘了自己是来这表忠心的,可着劲儿地把赵参辰往火坑里推。

两亲家公然互相反水,比着看谁能逼对方先死一步。

季伯琏见大功告成,两个老贼相互牵制,都跑不了,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,施施然从袖中拿出一柄巴掌大的小剑,双手捧着给宋其景过目,道:“这是末将从胡人一个司长手里偷来的玩意儿。当时觉得小巧玲珑,做工精致,尤其这剑身上刻着的满月不错。今日一细想,觉好生眼熟!”

众所周知,郭老将军有个坏毛病,喜欢在自己的物件上刻专属标识。不写望字,偏要刻轮满月来和,寓意完事圆满,顺顺遂遂。

郭望不可置信地看着季伯琏,嘴唇发抖,“季宁!”

·

季伯琏回到季府。季延风正给没几根鸟毛的八哥顺毛,季琬在一旁绣手绢。

八哥鼻子比人灵,先嗅到了季伯琏从江北带来的沙场味儿,扑腾扑腾翅膀,歪着脑袋叫:“龟孙死回来啦!龟孙死回来啦!”

季琬放下绣针,惊喜道:“哥!”

季伯琏挥手将八哥扇到一边去,端起季延风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,“都多少天了?姓沈的还没来提亲?季家快养不起你了。”

季琬羞恼道:“人家担心死你了。一回来就没正形!”

“哼,还能欺负你妹妹,是真的季宁不错。”季延风抬手在季伯琏脑后拍一巴掌,“不声不响就回家,进季家丢你的人了?”

季伯琏嬉笑道:“想给您个惊喜呗。”说完,见季琬匆匆忙忙摆了车要出去,便问道:“你上哪儿去?给沈家送人?”

附庸风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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