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节

“我去找平姐姐!告诉她你回来了!”季琬大声道。

季伯琏后背一僵,八哥趁机在他耳朵上啄了口。

季延风看着季琬远去的背影,骂道:“真有你的!才走就能被蛮子掳了去!小平担心你,茶不思饭不想,夜夜拿了手绢垂泪,瘦脱了人形!你赶紧收拾收拾去何家赔罪去!”

季伯琏掐着八哥的脖子防止它作祟,正色下来,道:“爹,赔罪自然是少不了,可亲事再往后拖拖罢。”

季延风不解,“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?“

“郭望,您知道吧?他通敌卖国,整个将军府快给抄了。儿子要这趟要在江北常驻,顶他的缺去。”季伯琏端起大肚紫砂壶,给季延风重新斟茶。

“你!”季延风拍大腿,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!就不该许你去赶考!去南岭走货也比这强!”

季伯琏好声好气地给他顺,“爹,‘忧国忘家,捐躯济难’,您现在气,可当初肯定也是想到这儿了的。儿子这两天就得走,家里有小琬,沈家也会帮衬着……”

“说什么丧气话!你是我季延风的儿子!凭什么给那狗皇帝卖命去!”

“爹你糊涂了。”季伯琏把八哥塞鸟笼里,无奈道:“别这么小家子气。亏得我娘不在,不然又得一哭二闹三上吊,您深明大义,好好劝劝她。何家那边,儿子自会处理。回得来就结亲,回不来就让万平赶紧许个好人家嫁了。”

季延风用手捂着脸,沉默不语。过了半晌,才低声道:“你别管了,我叫小琬说去。忠孝两难全,实在不行,我跟你娘就当没你这个儿子。”

季伯琏擦擦眼角,笑道:“到时候把整个季家给小琬当嫁妆,嘿,看哪个男的敢娶她!”

“上门女婿大有人在,不过沈家小子不是那种吃软饭的小白脸。”季延风只觉身心疲乏,往椅背上仰去,“你放心去罢。放心去罢。”

管家从外面跑来,说是宫里来人了。

季伯琏搀着季延风出门。正门处停了辆金灿灿的龙辇,宋其景撩开车帘下来,长眉一挑,示意公公宣旨。
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季宁副总兵破外敌,擒内贼,劳苦功高。拜大将军,官正一品!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①《生查子·咏摺叠扇》宋·朱翌

☆、宋遇泼墨题字

季伯琏接旨,跟龙辇回宫取虎符。郭望和赵参辰因犯通敌罪,满门抄斩,十日后行刑。颜之书倒是保了条小命,但也被逐出京城,此生不得入仕。原户部侍郎贬成司务,再不能晋升。

季伯琏骑着马,跟龙辇里的宋其景隔着道帘子说话。“皇上,这回刑部办事效率挺高的呀,才半日,已经人赃俱获,擦干净断头台了。”

宋其景道:“平日里刑部查个小案能走十七八道程序,抓大官比什么都快。这沈侍郎未免太过于送子心切。”

季伯琏没反应过来,“什么意思?”

“字面上的意思。沈侍郎是急着叫淑才顶赵贼的缺。你且等着,这回不光判案快,官考也得提前。”

季伯琏听完,猛地想起崔国舅骂两个卖国贼的话来,点头道:“啧啧啧,一个往下拉人,一个擎等着往上送人,沈家这前呼后应的,沈兄不想上高位也难呐。”说罢,两条眉毛一皱,俯身撩开车上的帘子,挑了眉道:“皇上,您怎么突然‘淑才’‘淑才’叫这么亲了?”

宋其景:“……”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

季伯琏越想越觉不对劲,“您平日叫伯琏,都是‘混账’‘小子’一串儿骂,好的时候才喊声‘季卿’……难不成,您和沈兄!”

宋其景一把将帘子扯下来,怒道:“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浆糊面条豆腐汤!满嘴胡话!你是叫神经病上了身了!”

“伯琏错了,皇上息怒!”季伯琏嘴上认错,实则贼心不死,再次掀开帘子,屈起二指磕在车窗上,“伯琏给您磕头谢罪。沈修撰是要娶了家妹的,不管他。您淑才都叫了,也叫声伯琏来听听呗。”

宋其景道:“季卿。”

季伯琏不依不挠,“伯琏~伯琏~伯琏~”

“季大将军。”

“伯琏~伯琏~伯琏~”

“季状元。”

“伯琏~伯琏~伯琏~“

宋其景想不出其他,被吵得脑袋发晕,干脆闭嘴。

季伯琏连喊几十遍自己的名字,得不到一声回应,垂头丧气地松开了帘子。

到宫门口,前面一个小公公迈着小碎步跑来,说颜之书在等着见季伯琏。

季伯琏一头雾水,跟公公应了声,加快几步向宫门去。

宋其景却突然叫住他:“季宁。”

季伯琏被这声“季宁”砸的心肝儿乱颤,方才被浇息的热情瞬间春风吹又生,眉开眼笑道:“在!皇上您等伯琏片刻,两句话就来。”

往前跑了两步又折返回来,笑嘻嘻道:“千万别走啊。”

宋其景哼道:“朕偏要走。”

季伯琏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支荷花骨朵递到宋其景手上,“花在人在,伯琏先去。”

·

不过几个时辰未见,颜之书就从高高傲傲的向日葵成了霜打的茄子,脸上现出灰败之色。

“季大将军。”

季伯琏拱拱手,客客气气道:“颜兄,找季某何事?先说好,我季某人只负责揪郭望,至于您被拉下水——是沈修撰的事儿,于我八竿子打不着。”

颜之书苦笑道:“季大将军多虑。颜某能有今天,全是自己一时糊涂种下恶果,若不是沈大人及时出手拉了一把,恐怕颜某现在只能借尸还魂找您说话了。”

季伯琏可惜道:“跟那厮混到一起,的确是你被猪油蒙了心了。您是南岭人吧?这路上可远,盘缠够不够?前边儿就有季家的商行,您到哪儿报我的名字,想支多少银子都成,也算是同年的缘分。”

“大将军的好意,之书心领。”颜之书瞟了瞟还停在不远处的龙辇,心底发虚,不敢再和季伯琏你来我往寒暄过去,赶快进入正题,“其实之书今日来,是想跟您说句真心话。”

伯琏便摆了副聆听的驾驶,道:“洗耳恭听。”

颜之书脸色木了木,压低声音道:“之书知道您心眼儿好,不会故意给人挖坑往里跳。可沈大人不一样。之书谢他不杀之恩是一回事,恨他攻于心计是另一回事。当初他叫之书给他到老鼠窝里当大米,自己去找猫来……搞了半天,他自己就是那只牙尖嘴利的猫。今早这一出,风头让您抢尽,他不过是推波助澜,但最后好处都是他占……”

“我不也做了将军么?”

颜之书嘴角抽了抽,“这是国难当头。说句不好听的,等仗打完了,您就是他过河要拆的桥。”

季伯琏冷道:“合着您是来下咒呢。把这提点我的心思放在他身上,也不至于脱了白鹇。”

颜之书被凉飕飕讽一顿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跺跺脚道:“反正之书的话,您不管爱听不爱听,日后多留意罢。就此一别,各自安好。”

季伯琏朝他笑笑,“保重。”

骑马回去,发现宋其景还在原地等着,季伯琏不禁心花怒放,“好皇上,您果真等了伯琏了。”

宋其景没搭理他。

“皇上,您不问问颜之书都说什么了?”

宋其景抬抬眼皮,“哦。他说什么了?”

“他挑拨离间呢。沈修撰马上要成我小妹夫,这关系铁的,他拿根金箍棒来也挑不开。”季伯琏摇摇折扇,探头道:“皇上,您觉沈修撰这人怎么样?”

宋其景想了会儿,万分谨慎地吐出四个字:“唯利是图。”

“那正好。伯琏家里就是利字当头。啥都不图的人才不能结交,吓人。”

宋其景转了话头,“你是如何知道郭望通敌的?”

“这个嘛,其实是沈修撰先抓着了赵参辰的尾巴,伯琏只是顺藤摸瓜。先给郭望定下罪,再按着罪名找证据,不怕找不着。再者,伯琏送粮时故意改了道儿,只跟他一人讲了,赵参辰都不知道,这样都被拦了个正着。与其说是胡虏用兵如神,伯琏更倾向是他故意漏信儿。”

“你图什么?”宋其景出其不意道。

季伯琏怔了下,很快又笑道:“图您的脸呀。您只有在龙椅上坐稳了,才叫人放心。”

宋其景就又不说话了。

季伯琏不知道他心里盘算什么,笑嘻嘻回问:“那您图什么呀?总不会也图伯琏的脸吧?”

“回去照照镜子再说话,朕是图你那身带兵打仗的本事。”

“那伯琏也算不上一无是处。”

说话间,到了行宫。宋其景取了虎符来,随手抛给季伯琏。

季伯琏将那小小铜块收进衣服里,见侍女送了一套盔甲来,问道:“送给伯琏的么?”

“想的美。”宋其景接过来,往自己身上比划几下,道:“朕要御驾亲征。”

季伯琏大惊失色,“什么?”

“朕要御驾亲征。开心么?”

“您当那江北好玩儿呐?就您这肩……”季伯琏把涌到嘴边的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”生生咽下去,“肩宽腰细的,胡人胳膊比您大腿都粗。御驾亲征……谁想出来的馊主意?伯琏怎么不知道?”

“朕的好爱卿们共同想出来的。”宋其景比划完,感觉看起来大小还算合适,便遣了宫女下去,“明日卯时,朕同你一道儿北上。”

季伯琏自动忽视后面那句,急道:“这帮黑心烂肺的小人!推个先皇还不够,怎的又要将您推出去!”

宋其景面无表情,“他们怕是连棺材都准备好了。到时候广闲独身一人,上头几个虎视眈眈的皇叔,下面一群狼心贼子的佞臣,怕是难做啊。”

季伯琏听出点不对味儿来,“您还有空担心太子?您处境比他更危险!沙场上这么乱,想取您命的,叫两个小兵趁乱捅您一刀就成了!连……”

宋其景竖起一根食指,“打住。生死有命,朕从稀里糊涂登基起,就料到早晚有这么一天。这皇位本不该是朕,坐了,总得付出代价。”

季伯琏听了,心里拔凉拔凉。想了半天,道:“伯琏会护拼命您周全。”

宋其景话里带刺:“护好朕这张脸么。戴张面具即可。“

季伯琏忽觉莫名心酸,脱口道:“伯琏不是光要您这张脸!”

“嗯?”

季伯琏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,刚要解释,殿外有公公喊:“皇后娘娘驾到!”

宋其景从椅子上站起来,对季伯琏道:“虎符交给你了,你回去跟家人好好聚一聚。”

季伯琏深深地看他一眼,什么也没说,转身就走。

出门时跟皇后打了个照面。说是照面,也不完全对,因为皇后的脸是被一层后布包起来的。

据说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,深夜东宫起火,被烧伤了脸,遂不再以真面目示人。承蒙宋其景不弃,没休太子妃,反而一路让她坐到六宫之主。

人们传不举皇帝的时候,也都会顺便感慨一句,这皇帝一生的深情,都花在皇后一人身上了。

季伯琏一直走到宫门口,满脑子全是宋其景方才面无表情的脸。越想越胸闷,越胸闷越心慌,越心慌越迈不开腿。

侍卫退到一旁给他放行。季伯琏一脚踏出去,顿了顿,忽然缩回脚,失心疯似的原路跑回去。

走出去花半个时辰,跑回来不用一刻钟。皇后娘娘已经走了,季伯琏大咧咧闯进去,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喘气。

宋其景吓了一跳,奇道:“你忘了东西了?”

“没有。”季伯琏盯着他的眼睛,“伯琏想了想,回家还得听八哥聒噪,娘俩哭闹,不如在这落个清净。还有世间绝色可供欣赏。”

宋其景不置可否,“自便吧。”

季伯琏眼珠一错不错地跟着宋其景,仿佛少看一眼,这人就能原地蒸发似的。宋其景一开始被盯得不舒服,说了两句,见死不改悔,也只得由他去。

这一待就是待到天色黑尽。宋其景准备洗洗早睡,季伯琏还没有挪地儿的意向。宋其景道:“申时了,再不回去,朕怕你家二老打上门来。”

“伯琏差人打过招呼了。就说留下来和您商量战术。”

宋其景伸个长长的懒腰,“随你吧。到上书房睡去,别忘了叫公公给你收拾行礼。”

季伯琏瞪眼,“您要上哪儿去?”

“去皇后那儿坐坐。”

“不成!”季伯琏心里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,扔掉手中的翠玉珠子,蹦起来从后面环住宋其景的腰拖到椅子上,用嘴唇亲吻黄袍领子外裸露的一截雪白皮肤,“哪儿都不许去!”

宋其景推开他,道:“凤栖殿可比这上书房舒服多了,床也软,朕放着香喷喷的皇后不要,陪你在这睡硬板床?”

“伯琏给您当人肉垫!”季伯琏急急道:“花前月下,季美人在此已静候陛下多时~”

宋其景摸摸鼻子,“好一个静候,朕的这些玉石珍宝都快被你翻遍玩儿透了!”

季伯琏抱着他不撒手,连拱带蹭,“莫要计较这些。明日就要舍生忘死去了,您不给伯琏‘美人和泪辞’,起码也得‘红楼别夜堪惆怅’吧。”

宋其景被他成功气笑,转身跨坐在他两条腿上,“你这一口一个的,到底朕是美人,还是你是美人?再说,这算是‘别夜’么?朕和皇后才是真的别夜。”

季伯琏趁势抓着他两只手放到自己肩上,两人的距离又贴近了些,委委屈屈道:“不管,不管!您今夜要是让伯琏独守空房,这颗心就碎成骨灰了!”

“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?”宋其景刮了下季伯琏的鼻子,“像太子几年前睡不着觉要朕陪的扯皮小子。”

“那您当时留下来陪殿下睡了吗?”

宋其景嘴角扯了扯,“陪了。”

季伯琏喜出望外,开心地把宋其景抱起来转了两圈,“好皇帝~”

宋其景叹口气,道:“不过你要老实点,不许动手动脚,明日要赶路。”

季伯琏点头点的像鸡啄米,把宋其景搂在怀里亲了又亲,含含糊糊道:“不动手不动脚,只动嘴。”

宋其景摸摸他胸口,皱眉道:“这什么东西?硌的朕骨头疼。”

季伯琏把胸前放着的折扇取出来放到桌上,又黏糊糊亲上去,“沈修撰送的。这是把好折扇,比当时伯琏送您的那把还好。”

宋其景白日里已见过这折扇,便没再细看,随口道:“题字了没有?”

“没有。”季伯琏正亲的起劲,灵光一闪,道:“您帮伯琏题了吧。就题个‘只愿君心似我心’。”

“滚。”

“山有木兮木有枝?”

“俗套。”

“邂逅相遇,与子皆臧?”

“不可。”

季伯琏被骂的高兴,两条胳膊撑在书案上,歪着头看宋其景,“那画两个圈儿?”

宋其景正在磨墨。闻言,额角爆出青筋,气道:“闭嘴。再多说一个字,叫人把你打出去。”

季伯琏讪讪地捂住嘴巴。

宋其景拿毛笔沾满墨汁,展开折扇,在一面写道:战无不胜。

季伯琏伸长脖子看,乐道:“战无不胜,所向披靡?这个不更俗么?”

宋其景不答,等这面干透了,翻过来,挥毫甩下“清风此出”。

末了,换支圭笔,在角落端端正正描下“宋遇”二字。

他挂好笔,将折扇送到季伯琏手上,朗声道:“大将军战无不胜,所向披靡。引桑入竹,清风此出。宋遇赠。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没有作话……好了现在有了~鹅鹅鹅鹅

☆、季宁授绕指柔

没了郭望和赵参辰两根搅屎棍子,胡人和大和彻底撕破脸皮,两军对峙,一触即发。留守的范璞整天望眼欲穿,季伯琏到的时候,激动的眼泪都出来了。

季伯琏慈父般抚抚他一脑袋乱毛,道:“爹爹回来了,孩儿不哭。”

宋其景善意提醒:“范副将比你大三岁。”

“谁有本事谁是爹。”季伯琏把马交给范璞,自己牵了宋其景的白马绑到营帐旁边,道:“这里不比皇城,您多担待着点儿,最长忍两三月,就又都是锦裘细软了。”

宋其景环顾四周,挥手赶走指头大的马蝇,打了个喷嚏,“季大将军多虑,朕不娇气。”

“哟,不娇气还打喷嚏?”季伯琏仗着四下无人,他现在又是老大,什么话都敢往外说:“被马粪熏着了?等着吧,晚上还有奇形怪状各种虫子,到时候您别吓到往伯琏怀里钻。”

宋其景当场就恼了,拔出佩剑抵在季伯琏胸口,“淫言秽语!朕今日扒了你的心肝儿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下流东西!”

季伯琏抽出扇来,用扇骨抵住剑锋,眼睛弯弯,“那您不就跟照镜子似的么。”

这人最近耍嘴皮子功力见长!宋其景警惕想道,随即变了剑招,手腕微转,想要挑了季伯琏的折扇。

季伯琏一身素色长衣,头发扎一半,剩下的青丝在空中飞舞,被剑锋扫断几根。他也跟着宋其景翻腕,扇骨再次抵上剑,调笑道:“您要砍,别砍头发。砍这儿,割断也成。”他用空着的手指指衣袖。

宋其景道:“把你那折扇扔边儿去,换剑来!”

季伯琏眨眨眼睛,“换剑的话,伤了您怎么办?这比伯琏自己砍自己还难受。”

宋其景气绝,往前一步抢过折扇,回手扔营帐里,再次扎好马步,“小心得意忘形!”

季伯琏只好拔出剑,换到左手,边摇头边道:“好好的,非得兵戈相见。像昨晚般做些舞文弄墨的风雅事儿不好么?”

“你现在不带朕切磋切磋剑法练手,待几日后真冲锋陷阵了,朕可能手沉拎不起剑。”宋其景认真道。

“有道理。还是您有远见。”季伯琏说完,脚下突然发力,手腕转如游蛇,剑身竟被生生逼出些绵软之意来。宋其景猝不及防,连连后退。

季伯琏道:“这招‘绕指柔‘是女子剑法,伯琏教舍妹防身来着。可惜这剑又长又粗,不如袖中刀来的好。”

“既是化出柔意,何不用软剑?”

“至刚出来的柔才不失凌厉之意。软剑太软。”季伯琏并起二指贴在唇上,朝宋其景抛了个飞吻。“用这招,起码能让胡人一是片刻摸不出应对的法子。”

宋其景点头称是,趁季伯琏不注意,转守为攻,矮下身去攻击季伯琏下盘。季伯琏顺势而起,翻到空中,剑直朝下,快碰到宋其景后颈的时候错开剑锋,擦着他后背的甲一路下去,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音。

宋其景只觉整个脊柱攀升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。若是季伯琏有半分差池,他现在就是条被开膛破肚的鱼。

“天降奇兵。怎样?”季伯琏得意地甩甩剑,“您攻我下盘,我走您上路,够意思吧。”

范璞拴好马回来,一听季伯琏这句,嚷嚷道:“够个什么意思?将军,您这脸皮什么做的?”

“脸皮厚,砍不透!”季伯琏哈哈道。范璞啧了声,抱着胳膊农民揣蹲一旁在心里跟着比划,还不忘招几个过路的将士一同观摩。

宋其景脸色微红,硬着头皮道:“再来。”

季伯琏也不跟他含糊,为了让那群小兵蛋子看清楚学进去,把剑又换回右手,一招一式地还有讲解。

范璞激动地直跺脚。大将军和天子真人教学,奇观啊!

宋其景不比季伯琏,来不及进攻,防守也是漏洞百出,连连败退,不一会儿就呼吸不匀。季伯琏怕他耗力太多失了手,用季氏经典招牌剑招“柳暗花明”收尾,抵在了宋其景喉咙上。

“你当初就是凭这招拿了武举状元?”宋其景眯眼道。

季伯琏龇牙笑,欲收剑,宋其景却忽然折下身体,鼻尖擦着他的剑过去,反手将剑贴在季伯琏脖子上。

“你柳暗花明,朕万象更新。够意思吧?”

季伯琏扔了剑,拍手叫好。“您这什么路数?伯琏从未见过。”

宋其景将剑放回剑鞘,又过去替季伯琏捡起剑,微微扬起下巴道:“灵光乍现,方才瞬间自创的。”

“厉害!够意思!”季伯琏乐的眉毛要扬到天灵盖上去,屁颠屁颠跟宋其景进了营帐,不要脸道:“您赢了,伯琏归您处置。”然后压低声音道:“最好是脱了衣服的。”

宋其景一把推开他,佯怒,“没脸没皮!”

季伯琏嘿嘿笑,亲手给他收拾起居用品。床上要挂金丝帐,床头点上陈年檀香,锦衾软被叠的规整,还不忘摆上把名贵紫砂壶。

宋其景换了衣服来,见这番景象,皱眉道:“你做什么?把军营当皇宫了?朕没叫带这些稀罕玩意儿来。”

“伯琏自己准备的。”季伯琏凑过来,在他脸上啵一口,“只能勉强凑合成这样,您莫要嫌弃。少则一月,多则三月,伯琏带您回宫。”

“你这莫名自信从哪儿来的?”宋其景揪住他半边脸。

季伯琏把折扇放到他面前摇摇,沉声道:“您说的,战无不胜。”

宋其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
季伯琏趁机把脸从龙爪中解救出来,边往外走边道:“您先歇着,伯琏叫上范副将巡营去。”

·

这巡营不要紧,巡出了个胡人包好送来的大礼。

季伯琏看着范璞手上匣子里的人头,吞吞口水,手放在腰间佩剑上,亮出三寸锋芒。

“这……”季伯琏指指人头,问范璞:“这怎么办?”

范璞两条胳膊抖成筛糠,跟季伯琏大眼瞪小眼,“将军,您要不还是问问皇上……”

“问个头!”季伯琏烦躁地来回走,一脚踹在送匣子来的胡人使节身上。范璞抖抖道:“确实是问个头啊……”

季伯琏:“……你小子能不能说人话?让皇上,看他亲爹的脑袋,你怎么不穿裙子杀猪呢?”

范璞别过头去,道:“末将觉得穿裙子杀猪似乎更好办一些。”

季伯琏:“……”

走了几圈没想出个所以然,季伯琏胸中憋火,眼珠子转来转去想找出气口,最终瞄到使节身上,“拉出去砍了!”

使节直接跪在地上,裤子渐渐变成深色,操着蹩脚汉话崩溃道:“两国交战,不斩来使!”

“我去你姥姥的不斩来使!”季伯琏叫人把他拉出去,吩咐道:“砍完后找个盒子装了,用小投石机扔他们营门口去。”

“你去通知,叫所有人今晚好好休息,养精蓄锐,明天开战。”季伯琏对范璞道。

范璞出去,将军帐里只剩季伯琏一人。

还有宋璋的脑袋。

季伯琏正急得抓头,帐外偏偏响起宋其景的声音:“季将军,歇息了吗?”

季伯琏条件反射把匣子踢到桌底下,清清喉咙道:“睡了!刚刚将了周公一军!”

“哦,行。那朕进去了。”

季伯琏惊地直接从椅子上摔下去。

宋其景掀开帐进来,见季伯琏穿戴整齐端坐在地上,挑眉道:“你爱打地铺?”

季伯琏擦擦额角冷汗,“天,热,地上凉快。”

“朕那里有冰块,待会儿拿些来。”宋其景皱皱鼻子,用力吸了几口空气,狐疑道:“这什么味道?又腥又臭,还有股骚味儿。”

他转向盯着季伯琏的眼睛,“你不会有什么事儿瞒着朕吧?欺君之罪,你数清楚你自己有几个脑袋够朕砍的。”

季伯琏听“砍脑袋”听的心惊肉跳,故作镇定道:“方才进来只狐狸,叫范璞砍了。”

宋其景懒得听他编瞎话,背手往前走了两步,“朕听范副将说,明早开战?此等大事,你不过去禀报,还要朕亲自跑腿过来问。”

“范璞不是过去通知您了么。”季伯琏小声道。

“什么?”宋其景用脚尖踢踢季伯琏的小腿,“还不起来?”

季伯琏哪敢起来。宋璋的头就在他背后,一起来就露光了。“伯琏再坐会儿。冰块不多,您省着点用。您回去歇着吧,这里又脏又乱的。”

宋其景满腹怀疑,不走,反而在季伯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,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。

“您真不走?不走的话,今晚就别想出这将军帐的门了。”

宋其景毫不犹豫道:“行啊。”

季伯琏一口气没上来,索性破罐子破摔可劲儿胡编,“什么都瞒不过您。方才胡人那边来了个使节,骂伯琏是狗娘养的,叫伯琏砍了头送回去,这才扯了最后一层粉饰太平,大动干戈了。”

宋其景听了,忽然乐道:“你找人骂回去。朕想起好些个骂人的战例,一波接一波轮番上阵骂,扰的敌方狗血喷头,气急败坏。”

“那是攻城用的。”季伯琏抓抓耳朵,又道:“您回去歇着吧。”

宋其景道:“事出反常必有妖。你给朕起来。”

季伯琏稳如磐石。

宋其景眯了眯眼,直接动手将他揪了起来。连匣子带头,一览无余。认出那血肉模糊的脸来自自己亲爹之后,宋其景沉默了。

季伯琏哭丧着脸道:“叫您别看了,您非要看。”他将匣子从宋其景眼前移开,握住他的肩膀把人往营帐外带,“做噩梦了怎么办?要叫人陪您吗?”

“放手。”宋其景挣脱开,声音如平日般平静,“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

“就……带回京城入葬皇陵……”

“呵,等拖到那时候,早就臭了烂了,叫虫给蛀的只剩副骨壳。你诓郭望时的脑子上哪儿去了?”宋其景气道。

季伯琏呆住。“那,难不成就在这儿入土为安?这,这不好吧。”

“哪里不好?省事又方便。”宋其景拍拍手,往自己帐走去,“你怕他归不了家?上午还信誓旦旦,说甚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’,真有那日,将他埋在胡人头上也算入了祖坟了。”

季伯琏目送他回去,转脸看看死不瞑目的宋璋,走过去帮他把眼皮拂下来,端起匣子往营地后面走。

营地后有片柳树。季伯琏找了最大的一棵,拿出小铲,手动挖坑。他边挖边道:“葬在这儿,是您亲儿子吩咐的。伯琏只是个跑腿办事儿的,千万莫要怪到伯琏头上……”

挖完,他把匣子放进那小坑里,啧啧道:“看起来,您父子二人关系不是很好。也正常,帝王家的人么,没有这份狠心,成不了气候。若有下辈子,改投哪家平民小户里去,不比每天盯着那龙椅勾心斗角舒服?”

坑小,填土也快。季伯琏补完最后一铲,拍掉手上的土,低声道:“伯琏和皇上如今不过是玩玩儿而已,各求所需,无需当真。您在天有灵,看得清楚,别误会是伯琏害了皇上。”

说罢,朝小小坟头跪下磕三个头,拂袖而去。

过了许久,阴暗的柳林里缓缓走出一人。漫天星光追随在他身后,将整片夜里的沉寂剪到长长的影子里。

宋其景蹲下来,用刚撅下来的柳枝戳戳坟头尖尖,道:“您要是稍微争气一点,这担子也落不到其景头上。都说逝者安息,埋在这儿估计您也安息不了。条件艰苦,您知足罢。”

他也起身,沿着季伯琏刚走过的小径回营。

·

宋其景坐在帐中,听几个传令兵来回直播前线战况。

一会儿是右翼被包抄了,一会儿是季将军攻破中路,一会儿是后方被围攻。捷报也有,不过坏消息居多。

宋其景用牙齿咬住手指关节,手心泛起一层薄汗。

屁股下那把椅子怎么坐怎么不舒服。连换了七八个姿势后,宋其景终于坐不住了,对留守的范璞道:“范副将,陪朕出去走走。”

范璞得令,叫一小队人马跟上,随宋其景来到营帐前头。

宋其景微微抬高下巴,听着远处的厮杀声和偶尔传来的□□爆炸声,目光沉静如水。

范璞安慰他道:“皇上不必担心,季将军肯定会胜的。”

“你怎知道?”

附庸风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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