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节

“季将军用兵如神。”范璞露出钦羡之色,“之前郭望光会照抄兵书,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出来他准备搞什么。而季将军用的都是些新奇打法,变幻多端,唬的人一愣一愣的,鬼都猜不出他要做什么。”

宋其景道:“你也猜不出?”

范璞老老实实回答:“猜不出。需得季将军详细解释。”

“他这是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了?一个个儿跟小猴见了美猴王似的。”宋其景笑道。

范璞双手捧着心口,一脸陶醉加神往地把季伯琏上回一千干掉一万的神勇事迹复述一遍。宋其景在朝堂上已经听季伯琏讲了一回,只不过后者要浮夸许多。

“跟季将军打仗真的太刺激了。”范璞兴奋道:“若是将军早生几年,胡虏别说是到长江边了,长城也跨不过一步!”

宋其景没有回答,只是站直了往远处眺望。

一直到日头偏西,前方才传来鸣金声。宋其景松了口气,抬脚回营。却因为站了太久腿麻,当着众人的面摔了个大的,把脚扭了。

宋其景:“……”

范璞一路搀着宋其景回营。进了主帐,发现季伯琏已经在里头。他上半身裸着,一大夫正拿小刀往外挖他胳膊上的碎铁片。

范璞慌忙问道:“这怎么了这是?伤的重不重?哪个狗娘养的龟孙干的?日它仙人铲铲!”

季伯琏疼的额角直冒冷汗,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“死不了,碎片挑干净就行。”他用完好的那只手在范璞后背上狠拍一下,骂道:“可真是憋死我了。你给我传令去,叫那帮放炮的把眼眼珠子装眼眶里再放!奶奶的,看不见我在里边儿吗!”

范璞惊道:“自己人误伤啊!将军您这是倒了什么血霉!”

季伯琏一巴掌把他拍帐外去,“滚!”

宋其景踱步过来,探头往那条血淋淋的胳膊上瞅一眼,确定没炸到骨头,才放心道:“还好没伤着脸。”

“哼,碰我的脸?下辈子再说。”季伯琏拿毛巾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净,对着小镜子前前后后照了几遍,一条小伤口也没发现,才觉得胳膊不这么疼了。

胳膊上的血流了小半盆才算完事儿。大夫撒上止血粉,用白绢布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,找根绳挂脖子上,嘱咐季伯琏好好休息,不要用力过猛挣破伤口。

季伯琏挥挥手叫他下去,跟宋其景对视一眼,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,嬉笑道:“皇上脚怎么了?担心伯琏担心到崴了?”

宋其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,“你脸真大。吃饭么?朕叫人送饭来。”

“吃。”季伯琏瞅着四下无人,对宋其景张开单臂,“这跟刮骨疗毒一般疼。皇上抱抱伯琏,兴许就不疼了。“

“朕又不是麻药。“宋其景说着,上半身倾过去,轻轻抱了季伯琏一下。

季伯琏嘿嘿笑,“刀子嘴豆腐心。”

宋其景把刚送来的饭往桌子上一磕,微笑道:“对于伤员当然要多点关心多点爱。”然后舀了满满一勺辣酱拌在米饭里,摸了摸季伯琏的狗头,“因为这说不定就是他们的遗愿了。”

季伯琏:“……谢皇上。”

有个椅子腿松动了,宋其景干脆掰下来当拐杖用。他慢吞吞往外挪,对季伯琏道:“吃完就休息吧。方才说了你要多休息。”

季伯琏匆匆扒完最后一口饭,过来扶着宋其景,道:“睡什么睡,今晚不偷袭,更待何时?”

“你要夜袭?”

“当然。”季伯琏替他踢开前面的一颗石子,“这叫趁热打铁,乘胜追击。今日一战,双方都元气大伤,胡人定以为我们会好好休养生息,我偏不如了他们的意。”

宋其景问道:“谁带兵?”

季伯琏拍胸脯,“舍我其谁。”

说完,凑在宋其景耳边,声音压低了些,“皇上莫要担心,只是戳戳他们的屁股,不来真的。”

宋其景担心地看了看他的胳膊,“不如让范副将去。万一扯着了伤口,以后是要落下病根儿的。”

“他太急躁。胡人一旦反击,他就恨不得拼命去戳人家眼睛。”季伯琏擦擦眼角,作感动状:“皇上您这是在关心伯琏么?伯琏心里既惊又喜,快要感动死了。”

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。宋其景推开季伯琏,气恼道:“谁爱关心你!朕要歇息了!”

季伯琏见好就收,找范璞去点夜袭的人马。

·

夜袭结果在意料之中,又在意料之外。

意料之中是成功地烧了一仓粮草,惹毛了胡人。

意料之外是遇见了上回把季伯琏抓起来的宋二。季伯琏在火光中瞥见一熟悉身影,心中大喜,道:“可算让我逮着你了!”

之前拿烙铁吓唬他的事儿,季伯琏到现在还有阴影。

季伯琏当即拉弓,瞄准了宋二的脑袋。

显然宋二也发现了季伯琏。但他并没仓皇逃窜,反而大叫着朝这边冲过来。季伯琏听懂他说的胡人语,大致是“狗逼玩意儿老子跟你拼了”。

季伯琏啧了声,“自不量力。”收起弓,拔出剑来,准备削了宋二的舌头。

宋二跑来,却将一纸团塞到季伯琏手心,在季伯琏砍他前先在自己腹部戳了两个洞出来,用汉话道:“走!”

随后歪在草垛上装死。

季伯琏被这突如其来的纸团打懵了。他看看宋二,看看手中的纸团,再看看远处追来的敌兵,犹豫再三,骑马开溜。

回到营地,季伯琏直接冲进了宋其景的营帐。

宋其景果然没有睡。季伯琏道:“您怎么还未歇息?已经丑时了。”

“这外面喊叫连天的,陈抟来了也不一定合的上眼。”宋其景打个哈欠,眼窝下一圈乌青,显然是倦了,“你消耗精力比朕还大,回去歇着罢。也睡不了多久,天就又亮了。”

季伯琏一屁股坐下来,正色道:“伯琏也睡不着。不如商量商量接下来的战术。“

宋其景来了精神,道:“你说。”

季伯琏拿过地图,点着中间长江道:“要退兵。退到江南,打水战。”

“不过江打不赢么?”

季伯琏摇头。“胡人陆上作战非常强悍,这是天生的种族优势。比如他们一箭能射近一里,我们好的才刚能到他们一半。今天这一仗之所以能打赢,是因为他们还未参透伯琏的路数,而且只用了三成的力来试探,我们却是拼了全力的。”

宋其景道:“但是突然撤退必定会引起胡人警觉。我们速度又慢,可能会被半路截胡。”

“不错。”季伯琏盯着地图,“所以不能被发现我们是主动往南撤的。”

“所以你去夜袭纯粹是为了惹毛他们,叫胡人追着我们打,一路把我们打到江南?”宋其景端过紫砂壶,给自己和季伯琏一人倒了一杯茶提神。

季伯琏接过来抿了一小口,道:“是,也不是。”

“嗯?”

“您亲我一口。”季伯琏突然道。

宋其景茶杯没拿稳,泼在了季伯琏腿上。季伯琏被烫的嚎叫一声,眼神哀怨地盯着宋其景。

宋其景抓了毛巾按在湿的地方,道:“接着说吧。”

季伯琏哼哼唧唧道:“惹毛是一方面。等过两日打起来的时候,伯琏打算叫精兵南下,剩下的老弱病残在后面拖住,然后拖到江边就直接轰一波。胡人必定以为我们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,想一网打尽,便硬着头皮也要跟我们打水战。虽然我们水战经验也不丰富,但起码也比他们强吧。”

“你叫精兵南下,剩下那些人怎会愿意留下来当炮灰?万一降了……”

“不会。我留下来带兵,一方面稳住军心,一方面还能减少伤亡。”季伯琏被泼了茶水,仍贼心不死,往宋其景那边不着痕迹地凑凑,伸手握住皇帝的纤腰,“您跟范璞到江南去,看好他,不要冒进。这郭望,我真是服了,要是一开始就坐住打水战,既好打又好运粮草……”说完,突然意识到郭望是故意跑北边儿卖国的,讪讪闭了嘴。

“依朕看,你是早就想退到江南了吧。”宋其景一语戳破。

季伯琏呲牙笑,“您火眼金睛。”

“行了。”宋其景指指床,“你上床睡一会儿吧。朕的床软些,睡的舒服。”

季伯琏眨巴眨巴眼睛,“皇上您不一起吗?”

“睡不着。”宋其景摸了季伯琏那把折扇出来,慢慢悠悠扇动耳边发丝,“天亮了朕叫你。”

季伯琏吊着胳膊站起来,“不睡了。巡早营去。”

宋其景盯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看了会儿,道:“等你成了季老将军,就不必如此辛苦,事事都亲力亲为了。”

季伯琏哈哈道:“可能这辈子只停在小季将军了。”

“又说胡话。”

等季伯琏草草换了身书生衣服,拿起折扇,把“清风此出”那面朝外,准备去训营的时候,宋其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住他,“季宁,你在胡营里有没有见到一人?”

他比了比自己的身高,“和朕差不多高,挺瘦,丹凤眼,薄嘴唇,胡语说的很好,汉话说的有些蹩脚。”

季伯琏当即就和宋二对上号了。他手指勾起,压了压袖中的纸团,道:“似乎见过。皇上问这个做什么?”

“这是我方的探子。去了很长时间了。”

季伯琏一拍大腿,“您怎不早说!我方才还见着了!”

宋其景眼睛睁大了些,“他很久没音讯,朕以为他死了。”

季伯琏将袖中的纸团拿出来,展开给宋其景看。“他塞给我的。举着刀朝我这边跑,我差点没把他砍死。”

皱巴巴的纸上写了六个字:“后天子时,棉谷。”

棉谷位于两方对阵西南。地形崎岖,很不好走。胡人打算大费周章地从棉谷绕道,定是要偷袭。

季伯琏惊出一后背冷汗,“这可信吗?”

“八成可信。当时听说你全须全尾从胡营中出来,朕就怀疑是他在其中搅混水。如此想来,果真不错。”宋其景将纸拿过来,放在灯上烧了。“但胡人被你夜袭惹了一通,可能直接从大路冲过来。这都难说。”

季伯琏摸摸下巴,想了会儿,道:“应该不会。棉谷这么难走,他们既有了这个打算,必定已做足了准备,不会突然说不走就不走了。如果我是胡人,会抓住这个时机打大和个措手不及,前后夹击。只是不知道这消息可不可靠,万一那探子投了敌,故意诓我,事情就不好办了。”

宋其景道:“有备无患。”

“您说的是。”季伯琏端起宋其景的茶杯一饮而尽,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亲,调笑道:“将军外巡营,天子坐帐中。相思两无眠,不知日出东。”

宋其景把他推出去,联上四句:“朔风传京过,军酒状元红。薜荔蒙耻也,自为耳目聪。”

季伯琏笑着倒退着走,“您就骂人厉害。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宋璋挂了鹅鹅鹅鹅。话说之前是他良心大发,偷偷溜出来玩火,小季才能这么顺溜地跑了。

季宁:多谢岳父大人!

☆、季宁重伤跳江

季伯琏把范璞从帐中揪出来,往他脸上泼了捧凉水。

范璞闭着眼睛,迷迷糊糊道:“将军,出什么事儿了……“

“胡人烧了咱们的粮草!“季伯琏在他耳边吼。

范璞当下一个激灵,跳进帐中拿了长剑出来,“龟孙!爷爷把你们脑袋串起来当肉串烤!”见季伯琏吊着条胳膊一动不动,摸摸脑袋狐疑道:“不对吧,咱们粮草不是在最后方么……”

“还行,没把脑子睡丢了。”季伯琏用手背拍拍范璞的脸,“醒来!今日你把军里的伤残人员都挑出来,按原来的分队重新整编,搬到西营去。剩下的人到东营和南营。你也去。”

范璞不解,“啊?”

“哪来这么多问题。将军下令,你照办就是。还有,派人传令到江南,让把之前造好的战船放出来。”

范璞道:“将军,您是打算撤到江南去?”

“你说呢。”

范璞激动到把自己呛着了,“我就说!早该在水上打那帮胡虏!叫他们喂鱼去!”

季伯琏按住他,“你瞎蹦跶个什么?说的好像到了水上你就能稳赢似的。你刘仁轨上身么。”

“不是。”范璞接着激动,“我早就跟姓郭的提过,他不听,还把我打回京城去了。哼,活该他被满门抄斩!”

“你这是幸灾乐祸。”

范璞摇头晃脑,眼睛喜成两条小缝,“幸灾乐祸就幸灾乐祸。对了将军,您之前是怎么把他拐到京城的?明知是鸿门宴还赶着去送人头,他莫不是脑子进水了?”

季伯琏顺手往熬米粥的吊锅下添把柴火,道:“郭望这人,头脑简单,遇事儿慌,动不动就拔剑拔剑拔剑,想杀人灭口,一点沉不住气。不然我当初干嘛要先让你把那车铁证拉回去?”

范璞恍然大悟,“您是怕他看了后把咱们削了,然后泼脏水。反正死人不会说话,他还能落个忠臣良将的好名声。”

“可惜郭老贼没心眼儿。我初来乍到,他摸不清我的底细,不敢贸然下手。而且他们一对亲家公互相知根知底,他听风声知道赵老贼可能要完蛋,便料到自己会被甩锅。但我说的模糊,他只能瞎猜瞎着急。一大家子人在赵老贼眼皮子底下,他派人回来接吧,容易引起怀疑;不接吧,他又怕的睡不着觉。然后一拍大腿,‘诶,有了,我郭某人亲自回去,扒一扒赵贼老皮。先死的倒了血霉,后死的万事大吉,好主意,好主意!’”

范璞顺着他的话音想象一番,道:“您这跟后宫妃子勾心斗角似的,啧啧啧。”

季伯琏一巴掌拍过去,“跟谁学的啧啧啧。就你这天天睡不醒的迷糊样儿,真斗起来保准你是开胃菜。”

范璞捂住脑袋,“别打了!再打真没救了!”

“我给你挠痒痒呢!”季伯琏瞪他一眼,“屁都不懂,废话忒多。巡营去!”

范璞抱头溜走。

季伯琏和他一人一半巡了早营,回去收拾收拾东西,在西营重新搭了将军帐。他困极,但心里事儿多,睡不着,盘腿坐在床沿细细复盘和胡人打的几场仗,想从中多找些经验教训来。

想到两天后就可能是自己的葬身之日,季伯琏叹口气,在桌上铺好纸,给季延风留遗书。大致就是些让二老莫要伤心,照顾好身体,不能让沈家欺负了季琬云云。最后说自己辜负了何万平,叫多给何家些钱财做补偿。

一气呵成写完,季伯琏吹干落款的墨水,把遗书包好放在床头的铜匣子里,当作是季宁这人活过的证据。

·

棉谷一战可谓是惨不忍睹。

季伯琏事先埋好的伏兵被视力贼好的胡人探子瞅见了,随后两边唰唰唰一阵箭雨对轰,各有伤亡。胡人那边是伤,因为大和士兵一个个细胳膊细腿儿弱不禁风,射出来的的箭力道又小准头又低,扎在胳膊上就跟插了个小棍儿一般;大和这边是亡。胡人的箭有二指粗,效果堪比叫人拿铁棍把肚皮捅对穿,有时还能连带着一穿串一对儿的。

用季伯琏的话说,就是“咱们是屁股长刺的小蜜蜂,碰上想烤鸭胗的大马蜂”。

好在通讯兵没出岔子,及时放信号箭叫范璞带兵跑。季伯琏带一群老弱病残当肉盾,在心里疯狂叫骂:“这帮瘪三!欺凌弱小!靠人多占我们便宜!呸!不要熊脸!”

显然,胡人也是火冒三丈。好端端的偷袭不成反被埋伏,还碰的是一群不要命的,黏黏哒哒甩不干净。

双方均觉得对方不要脸,带着一肚子火气砍人,边砍边骂。纵使语言不通,也不能妨碍这种“愉快”交流。

季伯琏硬拖了一个半钟头,估摸着这会儿就算不当黏黏虫,胡人也很难在范璞他们过江前赶上,便传令下去:“咱们打不过啦!江北要失守啦!小命要紧!大家跟我一起往南跑呀!”

说罢,再一次身先士卒,扭头就跑。

胡人此时已被他烦的牙根痒痒。之前绑过他又叫给逃掉的胡人司长胖大发现他就是骗人精季宁,登时气的拉断手中弯弓,发誓非要把季伯琏碎石万段。遂不再听上级指挥,带着部下专逮季伯琏打。

季伯琏浑身上下鲜血淋漓,像只被拔了刺的刺猬,只有脸能看出点人样。他意识到自己被盯上了,上演生死时速夺命狂奔。虽说他留好了遗书,但并不是真的想死。

好死不如赖活着。季伯琏一直把此话奉为真理。

胡人这才清楚大和军是想往南逃,当场急红眼,“全速前进!莫要恋战!不能让汉人过江!”

季伯琏回头扯着嗓子喊胡话:“晚咯!我们偏要过江!气死你们一群瘪三!”

话音刚落,季伯琏肩膀就中了一箭。

季伯琏:“呜……来杀!”

一行残兵败将被胡人的穷追不舍激发出逃跑潜能,在天蒙蒙亮时逃到江边。范璞刚带人上船,见一群血人跑过来,慌忙架炮放小船。

曙光在前,季伯琏的马在关键时刻掉链子。它拼了老命甩四蹄狂奔一夜,油尽灯枯,生生给跑死了。

人腿比不过马蹄。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,誓要一雪前耻的胖大已距离季伯琏不过百米。

其他人纷纷跳上逃命小船。混乱间,谁也没瞧见惨兮兮的季将军。

季伯琏紧赶慢赶在胖大铁剑挥来奔到江边,结果发现没有一条小船是他够得到的。

季伯琏:“呔!背水一战!”

“季宁!跳!”登上主舰甲板的宋其景在一片熹微中瞧见他,焦急喊道。

季伯琏被这不大不小一声喊喊回神儿,纵身一跃,在水中没了身影。

随后追过来的胖大对着一片茫茫江水,气的拍腿直骂娘。

宋其景不知道季伯琏到底沉到哪儿了,指挥一队小兵多放几条小船,漫无目的地大江捞人。

季伯琏从水底往上看,几条黑影在水面上飘来飘去。他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条,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游上去,捂着胳膊爬上小船。小船不稳,差点把他又翻回去。

范璞瞅准时机,几个火炮轰过去,将追上来捉季伯琏的胡人炸退。

季伯琏本就有些脱力,被接连炸了几下,撑不住,两眼一闭给震晕过去了。宋其景在这边叫人收绳拽船。

宋其景亲手把季伯琏从船里拎上来,只看一眼就差点晕过去。

季伯琏在水里泡过了,一离水又是个血人。除了脸上几道浅浅的伤口不再往外冒血,肩膀上、胳膊上、腿上皆是血肉模糊,右胸叉着把小匕首。

宋其景连拖带拽把他弄到船舱里,急急传大夫来。

不幸中的万幸是,除了胸口那处是致命伤,其他地方都是皮外伤,养养就能好。撒止血粉的时候,季伯琏给活活疼醒了。他睁眼环顾四周,视线最终锁定在宋其景身上,抖抖地朝他伸出手。

宋其景握住他的手,声音有些发颤,“忍一忍,过会儿更疼。”

季伯琏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:“骗伯琏一下,不行么。”

“说不疼,你就真不疼了?”宋其景摸摸他的额头,“你脸好着呢,一点都没破。可好看了。”

脸上的小伤跟身体上的疼痛比起来微不足道,季伯琏还就真信了。他用力攥住宋其景的手,嘶嘶出凉气,勉强道:“看着您这张脸,伯琏都不,不觉得疼了……嗷!”

“自欺欺人有意思?”宋其景把另一只手的手腕伸到季伯琏嘴边,豁出去道:“你疼你咬朕。咬了龙爪,百毒不侵,延年益寿。”

季伯琏忍不住笑,一笑又胸口疼,只能皱着脸呲牙咧嘴。“现在您还不忘开玩笑。伯琏怎么舍得咬您。”

说罢,伸出舌尖,在白玉手腕上轻轻舔了一口。

宋其景浑身抖了下,到底没把手腕抽回来。他转头问大夫:“怎么不给用麻药?”

大夫无奈答:“回皇上,即便是用了,效果也不甚明显。”

宋其景只好对季伯琏道:“听见了?你最好疼晕过去,才不用在这活受罪。”

季伯琏用牙尖蹭蹭嘴边手腕,呜咽道:“还疼晕,方才都是给疼醒的。”他眨眨湿润的眼睛,鼻子一抽一抽,“伯琏的马跑没了,您改天给换匹好的。”

宋其景好生哄着他,“朕答应你。赤兔的卢乌骓马,随便你挑。”

季伯琏似乎是被宠到了,抓紧机会,借伤员身份得寸进尺,“好皇上,您亲伯琏一口。亲了就不疼了。”

大夫自觉转头,把银针在火上烤,准备缝胸膛上的伤口。

宋其景脸皮一烧,思索再三,垂下头亲了亲季伯琏的眉心。

针带着线从皮肉里穿过。季伯琏疼的要没气儿了,嘴唇一张一合,要宋其景凑近点。

宋其景把耳朵贴到他唇边。季伯琏轻声道:“皇上,您知道,伯琏一个人快蹬腿的时候,想的什么吗?”

“想的什么?”

“想的您。”季伯琏口中的热气喷洒在宋其景耳边,“长剑血染染。不及眉尾,朱砂痣一点。”

☆、季宁宋遇进城

宋其景看着疼醒又疼晕的季伯琏,缓缓把手从他嘴边抽了回来。

手腕上有一圈浅浅的牙印。宋其景便将两手都覆在季伯琏手上。

军医用白绢布把季伯琏整个人包起来,只露个头。本来就有伤的左臂这下彻底完蛋,不等上小半年是好不了了。

宋其景用细布沾了金疮药,处理季伯琏脸上的小伤。擦完,忽然点了点季伯琏的鼻尖,笑道:“平日里风流又风骚,临死前终于潇洒了一把。你这也算急中生智,乱中有情了?”

昏睡中的季伯琏并没有搭理他。

“你一躺,这堆破事儿就都交给朕了。你倒落个轻松。”

宋其景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描摹那双紧闭着的眉眼。片刻后,他吹熄灯回到甲板,站在大将军的位置,命令道:“传令下去,击退胡人即可,绝不能上岸追赶。”

范璞始终惧怕他,赶快对传令兵道:“再打半个时辰,守住江边,不能叫胡人抢船!”

少了刀光剑影,两边只剩嗖嗖羽箭。打在水面上的□□激起层层水花,溅湿了月亮。

·

季伯琏三个时辰后醒了,说是疼的睡不着。

宋其景坐在他床边,揭开绢布换药。季伯琏一边疼的打颤,一边得意洋洋道:“找遍天下,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让您如此伺候的人了。幸甚至哉!”

“你知道就好。赶紧好起来拿你的虎符去,朕替你坐镇一夜,累的腰酸背疼。”

“好皇帝,您的大恩大德,伯琏无以为报,只能以身相许了!”

宋其景扯扯嘴角,“朕不要一个残废以身相许。”

“大夫说了,腿骨没伤到,明天就能下床,只是不宜剧烈运动。万一胸口崩了,心脏都要跳出来。”季伯琏笑嘻嘻道:“等伯琏不残废了,您是不是就要了?”

“你这张嘴!”

“嘴巴就是用来说欢喜您的话呀。”季伯琏坐的久了,又躺回去,“范璞没叫人追去吧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城边居民怎样,都撤了么?打完仗之前都叫他们不要来了。”

“撤了。”

“胡人要是不想在这打,跑回去怎么办?不行,得叫江北船师给他们造船去。”季伯琏扯着嗓子往外喊:“范璞!范璞!”

宋其景捂住他的嘴,没好气道:“已经安排过了!”

季伯琏在那掌心舔了下,结果舔了一舌尖草药,差点把刚吃下去的饭吐出来。“奶奶的,这草药怎么跟屎一个味儿。”

宋其景给他换完药,洗干净手,扔过来一块绣帕和小铜镜,“你现在半张脸都是屎,自己擦吧。朕要去睡了。”

季伯琏晃晃肩膀,用下巴点自己两条被包起来的胳膊,“没手!”

宋其景看也不看一眼,推门出去。

范璞正在到处找他。“皇上,季将军怎么样了?”

宋其景用力揉揉太阳穴,“还在睡。有什么事跟朕讲。”

“沿江的百姓民心惶惶,有能力的往南逃了,可还剩下许多没钱或者不愿背井离乡的,在这儿骂朝廷无用,说咱们越打越回来了。”范璞愤愤道。

“随他们骂去,早晚打脸。”宋其景从怀中拿出一黄卷,“加急送到京城,让户部再多拨些赈灾银。”

范璞平生第一次接圣旨,又兴奋又紧张,忍不住嘴瓢,“皇上明明好说话的很,季将军还说您嘴巴毒。”

宋其景眉毛挑了挑,“嗯?”

范璞捂住嘴:“没什么。末将这就去办。”

宋其景往船舱里走几步,舔舔嘴唇,重又折返到上层,推开季伯琏房门进去。

季伯琏正在费劲巴拉地用嘴咬床边碗,企图喝水漱口。

“鹅鹅鹅,曲项向天歌。”宋其景把水端起来给他,“清波在脚下,卧床求水喝。”

季伯琏灌下几口水,等嘴里不这么苦了,道:“您要来和伯琏同床共枕么?”

宋其景拿起绢布,把季伯琏脸颊上刚蹭的草药擦掉,搬个小板凳趴在床边,把脸埋在臂弯里,“你现在跟快木头似的,抱着都硌手。”

季伯琏眼睛一亮,“您夸伯琏硬呢!”

宋其景一拳砸他腿旁,“不知羞耻。闭嘴,别烦朕。”

“好好好。您要不还是上来睡吧,趴着胃里胀气,一刻钟还得醒来吐一次。我往旁边儿挪挪,保证不挤您。”

宋其景充耳不闻,留个后脑勺给季伯琏,趴下就睡。

然而有些乌鸦嘴说啥啥灵。一刻钟后,宋其景闭着眼直起腰,喉咙抽动,连吐了三口胀出来的气。

季伯琏道:“上来睡罢。”

宋其景闭着眼睛又趴了下去。

又一刻钟后,宋其景再次闭着眼睛吐气。季伯琏道:“上来睡罢。”

宋其景又趴了下去。

如此再而三三而四后,宋其景烦闷地掀开季伯琏身上的被子,冲道:“往那边去一点!”完了脱掉外衣和鞋子,钻进被窝里背对着季伯琏睡。

季伯琏小心翼翼地用嘴叼住被角给他盖好。宋其景在梦中动了动,翻身,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他的腰。

季伯琏没有动,听着耳边轻柔均匀的呼吸声,一时间竟感觉伤处不怎么疼了。

·

宋其景是真的困极了,一觉睡了一天一夜,到第二日中午才醒。

季伯琏苦着脸道:“好皇帝,您可真能睡,伯琏尿壶快憋炸了。”

“你去方便和朕有什么关系?”宋其景打哈哈。

季伯琏抖着两条病腿下床,小步小步往前挪,“伯琏怕一动给您惊醒了。这一日范璞来报消息,不敢说话,都是用纸写了给伯琏看的。”

宋其景拉下脸,“你怎不叫朕!传出去可如何是好!”

“您放心,他这人嘴严的很,不该说的绝对不乱说。再说,是您放着自己的房间不要,要到伯琏屋里睡的。”

季伯琏用头顶开门,出去放水。

宋其景下床洗漱,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。头发给睡乱了,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梳子,索性不束头,乌黑长发散到腰间。

走到甲板上才发现下雨了。近处远处皆是一片雾蒙蒙的烟雨色。

季伯琏钻到他伞底下,用下巴点点他的肩膀,示意他看自己臂弯里的披风。“一场秋雨一场寒,皇上您把披风穿上,免得着凉。”

宋其景接过来,边穿边道:“朕想去沿江城里走走。”

“行啊。伯琏陪您一起。”

宋其景指指他的胳膊,又戳戳他的腿,“省省吧。叫人知道你就是那个越打越回来的破烂将军,拿臭鸡蛋砸你都跑不脱。”

“才不会。”季伯琏嘿嘿道:“他们肯定都只盯着您看,心想,这是哪路的神仙下凡来了?风华绝代!再看伯琏,噫~”

宋其景道:“花言巧语。”

“花言巧语,真心实意,全凭您自己选。”季伯琏叫人放下小船,点了十几个卫兵,在一片秋雨茫茫中坐船登岸。

附庸风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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