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节

宋其景扯了扯被雨水打湿的头发,将伞撑高了些,让季伯琏挺直腰板站的更舒服。一行人往前走了一段,没见着几个行人,直到城中央的守芳街才见到几家还在买卖的店铺。

季伯琏对卫兵道:“你们站远些,不必跟来,否则旁人还以为我们是来打劫的。”

宋其景走进第一个铺子。是卖包子馒头的。

“店家,白菜猪肉包子怎么卖?”

“十文钱一个。”

宋其景咋舌,“这么贵?平日里不才两文钱一个吗?”

“您也知道平日里是两文钱。可现在哪是平日?”包子店老板指指身后萧索的街道,“人都走了大半,我这白菜都是从自家菜地里拔的。养猪的全城就剩一家啦,吃多少少多少,能不贵么。”

“有钱的都往南逃了,您卖这么贵,有人买吗?”

“没钱也得凑钱买,不然没得吃。我也知道发这种不义之财要遭雷劈,但没办法啊,得赶紧凑够钱好上路。”

宋其景想了想,道:“给我来四个。”

老板接过钱,把四个包子分装进两个纸袋子里,边装边道:“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。”

“我们二位从江北来。路过此地,进来了解了解情况。”宋其景接过纸袋,顺手递给季伯琏一个,又发现他没手拿,只得将其中一个夹在胳肢窝里。

“能走的赶紧走吧。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,那狗熊窝囊皇帝还御驾亲征,我呸,这是杀敌还是送人头!”

宋其景面不改色,道:“英雄所见略同。还有那毫无经验的小将军,没打就先退了。”

季伯琏在一旁保持微笑。

老板像是终于碰到知音,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,“谁说不是,这是拿着整个大和开玩笑。一百多年来重文轻武,这下可好!临上阵了连个佛脚都没得抱!”

宋其景点头称是。他又试探性道:“听闻朝廷拨了好几次赈灾银了,你们收到多少?”

老板苦笑道:“这么多人,那么点银子,还不如多发些粮食。平日里叫我们上缴这么多,恨不能扒层皮再抽筋,现在该用了,发下来的还不够塞牙缝的。”

宋其景自来熟地拍拍他的肩膀,“您这算好的了。我们一家在江北,妻离子散,就剩我和我这个傻弟弟,卖光家产才在军中疏通关系,混了战船到这儿来。”

季伯琏听的嘴角直抽,低头在宋其景手上深吸一口气,傻乎乎道:“哥哥,好香啊。我们快走吧,阿宁要吃包子。”

宋其景便笑道:“我们先走啦。”

两人走远了,季伯琏才呸道:“皇上您气量大,可伯琏气量小。还摊上个这么没良心的白眼儿狼!”

“当听笑话得了。等你击退胡人后,他们就又会尊敬你,崇拜你。”

“可算了吧,受不起受不起。”季伯琏气哼哼道。

宋其景从袖中抽出一块干净的金丝绣帕,捏起包子递到季伯琏嘴边,“吃不吃?”

季伯琏动动鼻子,很没骨气地咬了口白眼儿狼做出来的包子。一口下去,他咂咂嘴,奇道:“馅儿呢?”

“嗯?”宋其景顺着他的话音往包子里看,只见白花花一片包子皮。

“奶奶的,黑心烂肺!白面馅儿包子!”季伯琏眯着眼睛瞧清包子铺,“马氏包子铺,我记下了。回头叫季家商行把他整个铺子买下来,养猪!”

宋其景把包子两半掰开,在最中间找到了传说中的包子馅儿——小指节这么大一坨白菜混猪肉。

这下谁都没有吃的欲望了。

宋其景哀叹道:“民不聊生,民不聊生。”

雨越下越大,被风刮着往伞底下飘。季伯琏替宋其景挡去大半,觉得衣服湿漉漉的非常不舒服,又怕污了胸前揣着的折扇,道:“皇上,咱们回去罢,待会儿雨大了不好划船。”

宋其景道:“来都来了。出城看看。”

季伯琏只好跟上。

他们方才进来时走的侧门,没想到正门更加灰败,连看门的都没有。宋其景失望道:“战事并未波及到此城,怎都如此草木皆……什么人!”

他手里一空,警惕回头,季伯琏已经条件反射把那突如其来蹿出的身影擒在手中。

“你胳膊!快松手!”宋其景急道。

季伯琏扯到伤口,疼的眉毛皱成一团,手却还有力的掐住那人脖子,“你想死吗!”

被掐脖子的是个小孩儿,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。他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,跟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,手里死死攥住抢来的包子皮不放。

季伯琏快速判断出他战斗力为负,松开手,道:“想吃你直接说,明抢多不好。”

小孩儿嘴里哇啦哇啦,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。

宋其景道:“哑巴。八成是被爹娘扔下的。”

季伯琏啧道:“可怜。我不揍你。反正这白面馅儿的也没人吃,你抢了就抢了。赶紧回家吧。”

“怎么,季将军不打算将他带回去养着?”

“带他作甚,拖油瓶。”季伯琏轻轻晃动手腕,确保没再伤筋动骨,“伯琏不是范璞。同情心再多,也无法兼济天下。”

“朕就欣赏你这一点。”宋其景笑道,“在正经事上有分寸。”

“将军本就该杀伐果断,不应有妇人之仁。”

宋其景将肩上披风解下来盖到小孩儿身上,示意他到屋里躲雨,和季伯琏并肩往城门口走,“可探花宴那日,你不是与沈修撰大谈天下民生么?”

季伯琏干笑两声,“圣人的话总是离不开这些。想与文人攀谈,引经据典,说不出其他话来。”

“似乎有理。”宋其景微微一笑,将伞往季伯琏那边偏了偏,道:“方才你出恭时朝廷来信,此次吏考沈修撰又风光一把,入户部做侍郎去了。”

季伯琏本以为他要做老大,没料到竟是屈居二位,便道:“尚书是谁?”

“原侍中何万安。上退下进,本该是他。”

“这个好。伯琏与何尚书相识多年,此人人品甚佳,办事公正,兢兢业业,定能管理好户部。”

宋其景嗯了声,又道:“朕的妃子们以为要给朕守寡陪葬,跑得比兔子快,大半都出宫了。”

季伯琏眺望远处烟雨迷蒙的连绵山岭,又往宋其景身边靠近些许,道:“算她们识相,知道给季姐姐腾地儿。这雨真讨人烦,若下的是雪就好了。不撑伞,伯琏和您提前共白头。”

“才初秋,哪里来的雪。”

“冬日南方也不下雪。皇上之前在旧都时,想必每年都能见雪。”

“不错。每逢下雪,宫女公公就要起早,把宫里大路小径扫干净。朕的母后养了只猫,最爱在雪地里踩梅花,朕小时候跟在那梅花路后面走,总是摔跤。”宋其景说着,目光柔和许多。

“那时候的事情您还记得清楚?”季伯琏惊讶。

宋其景笑道:“是后来听宫里的老人说的。”

“还是旧都好啊,一年四季都有,还不像江南五月梅雨绵绵,被子都要长毛。”

“朕倒是很喜欢小桥流水。”宋其景话锋一转,“对了,朕差点忘了,你和何小姐婚事订的如何?”

季伯琏心虚道:“推后了。”

“若能回去,朕亲自给你们主婚。若回不去,你也莫要担心,下家已经找好了,不比你次。”

季伯琏有些酸酸道:“谁啊?”

“太子。”

季伯琏跳起来,“太子?殿下今年虚岁有十二么?万平已经奔着十七去了!”

“这有什么,皇后也比朕大两年。”

季伯琏支着两条胳膊上船,往旁边坐坐,把靠里的位置留给宋其景,“你们皇家的人都早熟么?伯琏十一二岁的时候还在偷师父的弓打鸟玩儿。万平那时才几岁,跟个豌豆芽儿似的,谁料到女大十八变,变成大美女了。”

宋其景叹道:“太子如今都与朕谈论治国经略了。方才信中还说,近日去崔国舅府上学兵法。你在外这般风流浪荡,何小姐怎能容你。就算她忍了,何尚书恐怕也不会答应。”

季伯琏警惕道:“伯琏哪里风流,哪里浪荡?”然后凑到宋其景耳边,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:“最多不过红杏出墙到了皇宫上书房里。”

宋其景把手伸到船外,撩起一片水珠,道:“你前脚说非朕不可,后脚又言朕不过是你伸出的一根枝桠,孰真孰假,叫朕难以分辨。”

“您知与不知,结果都是一样的,又何必纠结。有些人,心里再喜欢,但就是不能在一起。按理说,伯琏与您同船渡了,也共枕眠了,缘分不浅。可事事并非都能用这二字解释。”季伯琏偏过头来看他,道。

宋其景按了按眉心。他脸上挂了几颗雨水,肤色有些苍白,更衬的眉尾那颗朱砂痣分外红艳。

“可你是给朕花言巧语最多的。”他在心中道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大部分人趴着睡是不会胀气哒~并且吐气≠打嗝,就是单纯的吐气

☆、宋蒨和季子高

大半月后,双方再次对峙。

所有人心里都清楚,这未必是最后一战,却绝对是生死之战。

不过在浩渺长江上,大和士兵稍微有了些底气。

季伯琏站在主舰船头,左手放在腰间佩剑上,右手握着折扇,时不时晃一晃,撩起微风。“手还没好利索,这怎么摇怎么不得劲儿。”

宋其景立在他身旁,瞥了那折扇一眼,道: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你莫要紧张。”

“敌军在前,怎能紧张。输赢不论,气势上一定不能输!”季伯琏抬头看天,太阳要落未落,月亮将升未升。“不知范璞准备的怎么样了。胡人随时能向咱们开炮。”

话音刚落,东方忽然升起一团银白色光火。小小一簇,转瞬即逝,不易发现。

季伯琏见了那团白焰,明白范璞那头准备好了,便拔出佩剑,在半空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,剑尖指向对岸,道:“传令!放重弩!”

话音刚落,数万燃着火的□□齐齐发出,扎入胡人舰队。

胡人仓皇回击,开了重炮。重炮射程不算远,大半都落入水中,炸起漫天水花。季伯琏所在主舰位置居中,船身没被炸毁,船上的人却都湿成了落汤鸡。

季伯琏把脸上的水抹掉,回头问宋其景:“怕不怕?站伯琏身后吧。别的不敢保证,护您周全还是绰绰有余。”

宋其景哼笑道:“你护好你自己,便是护好大和了。”

季伯琏嘿嘿直乐,“您看咱俩像不像陈文帝和韩子高?说不准日后还有佳话,说大和出了个宋蒨和季子高!”

宋其景凉凉道:“你想早死早超生么。”

“您要是给伯琏封个男皇后,伯琏明天就敢喝孟婆汤。”

宋其景嘴角抽了抽。

季伯琏低头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,对传令兵道:“后方重弩不停,大舰上放拍竿,随快船往前!”

“这么早就近战?”宋其景疑问。

季伯琏把剑收回剑鞘,道:“一直对着轰没意思,顶多两败俱伤。近战后甲板上打不过的话,实在不行还能硬碰硬,撞他个头晕眼花找不着北。”

宋其景依然不安,“你总说范副将冒进,你这样不也冒冒失失?”

季伯琏挑眉,“他那叫莽撞,伯琏是胆大心细。”说完,扭头对后方将士喊话,振奋军心:“瞳瞳白日当南山,不立功名终不还!”

后面传来一阵海浪似的回声:“瞳瞳白日当南山,不立功名终不还!”

季伯琏正色道:“皇上,这主舰太显眼,可能胡人会追着它打。待会儿伯琏要带一支船队到江口堵住胡人退路,您跟伯琏一块儿下去,换条不这么惹眼的船,保险。”

宋其景道:“不成。胡人不是瞎子,这主舰上没个举足轻重号动大局的,他们不会把这当靶子打。你且去,朕就在这待着。”

“您开玩笑呢。”季伯琏收起折扇,“伯琏可从未见过有哪位皇上站船头叫人来打自己的。”

“朕向来有一说一,从不开玩笑。”宋其景眼神平静如水。他摸摸船上桅杆,道:“朕看这船结实的很,打不透。”

周围的船纷纷放下拍竿,场面壮观又混乱,正是换船的好时机。季伯琏把宋其景拉到边上,道:“这船能遭多少打,伯琏心里比您清楚。您要是觉得这样不好,跟伯琏一块儿守江口也成。”

宋其景笑起来,上弯的嘴角和眉尾的朱砂痣相应,在这茫茫江水上显得格外好看,“你要抗旨?放心吧,过会儿势头要是不好,朕自然知道挪地方。”

眼见着拍竿已放下大半,胡人明白这是要近战,也驱船向前,船上弓箭手和执剑士兵严阵以待。再不走就来不及了。季伯琏得了宋其景这句话,大为放心,道:“那您小心点。”说罢,叫自己的卫兵留在主舰上护好宋其景,跳上小船,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江口移动。

江口处常年雾蒙蒙,附近长有大片垂柳。季伯琏昨晚派一队战船来这埋伏,等着范璞那边开打,胡人后退时他们在这堵住退路,来个瓮中捉鳖。

胡人果然盯准了又大又漂亮的主舰,隔着薄薄江雾一瞧,船头那个披黄袍的身影特别显眼,简直就是靶心那个红点点。只是距离稍远了些,要再近一点才能轰到。

胡人兴奋不已,快速往前。宋其景这边已有众多将士顺着拍竿跳到胡人战船上,近身肉搏。双方弓箭手远程互攻,重弩对长箭,炮手更是砰砰砰轰的不亦乐乎。

一刻钟后,无差别攻击转成了差别对待——胡人专门给宋其景开了小灶,集结第一线中间几艘火力最猛的狂轰刷着龙纹的主舰。

主舰侧身被轰出大洞,水疯狂往里灌。胡人的火箭□□不要钱地往这艘残舰上轰,不把船头旗帜打到江底不罢休。

季伯琏此时在江口,跟范璞一头一尾,正准备叫胡人三边起火,猛然瞧见主舰成了靶子,顿时心急火燎。

距离太远,他看不清宋其景到底在哪儿。旁边一小将苦着脸道:“皇上还在那船上……这可如何是好。”

主舰歪斜,已经沉了一小半,再来几下绝对要完。沉水后吸力太大,周遭小船也会被一并带下去。况且主舰与其他离得较远,宋其景现在又是个活靶子,他在哪儿胡人就轰哪儿。季伯琏有心想回去救人,这边又抽不开身,否则退路堵不住,范璞在那头儿一逼,胡人从这头退兵,他们前功尽弃。

可失了宋其景,这场水战即使赢了,最终也是败。

两相权衡后,季伯琏只恨自己没有美猴王那种□□毫毛。他咬咬牙,对那小将道:“你留在这里,看到范副将信号后全力开火,绝对不能后退一尺。”

小将抖抖索索,“季将军,您,您呢?”

“救驾救驾!”季伯琏爬上桅杆,跳到另一艘中型战船上去,“麻溜的开走,越快越好!”

只带一艘船去,季伯琏是去给胡人送菜呢。那小将冷汗如豆,眯眼再看主舰情况,面露喜色,连忙喊住季伯琏:“季将军!主舰似乎不沉了!季将军!”

季伯琏定睛一瞧,方才还以肉眼可见速度下沉的主舰似乎真的不再往下,仿佛还往上抬高了些。但火力输出明显变弱,看样子宋其景是集结了全舰兵力堵漏水口去了。

季伯琏悬着的心放下又吊起,他越发后悔,自己怎就信了宋其景那两句胡话,把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毫无作战经验的小皇帝扔主舰上了呢。这不是上赶着送死是什么。

还没等他捶胸顿足完,下一秒,季伯琏就想钻进炮筒里把自己打飞。胡人显然也看出了宋其景的拖延大法,竟然直接派出两艘大型战船,目标宋其景,要硬碰硬撞了!

季伯琏猴子般跳回船上,夺过主舵,急道:“回去回去!”

方才他的“实在不行就硬碰硬,撞”居然这么快现世报,还报在了宋其景头上!

季伯琏越是心焦,胡人的船越快。而且他这边刚一露头,胡人马上就发现了情况不对,距离较近的几艘战船齐齐转头,对着季伯琏乱轰一阵。

季伯琏只当自己还在平稳前行,眼睛死盯着主舰。十二丈,十一丈,十仗……宋其景似乎要被两艘战船挤成肉饼了。

千钧一发之际,左方那艘战船不知怎的,突然反水,船头猛转,直直撞向右边那艘。两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,一个被“腰斩”,一个被“砍头”,船上□□炸成一串烟花,劈里啪啦听个响,到江底面见祖宗了。

季伯琏目瞪口呆,舌桥不下,尚未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出好戏,范璞那边又是一小簇银花炸起,随后沉闷的炮声从远处传来。

几乎是同时,季伯琏斜后方也一齐开火。

两边夹击,胡人被吸引走大半注意力,没那个精气神再去集中轰正面的主舰队。季伯琏稍稍松了口气。既然火力不再追着宋其景打,那他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。

“不愧是皇上,命大。”季伯琏吹声口哨,把舵交还给舵手,专心投入堵后路行动。

一时间,胡人被三方夹击。方才因为季伯琏放拍竿近战激他们到江心,无法退守岸边,只得在江心披着火力硬抗。

吴王洲前校水战,水犀十万如浮鸥。①

角声渐退鼓暂歇,江心摇摇木沉舟。

季伯琏见胡人这场已无力回天,发个信号叫范璞收拾残局,自己跑回主舰上接宋其景。

宋其景灰头土脸,头发散了大半,右脸和手掌各破一大块皮,慢慢往外渗着血。这船是勉强堵了,可破损情况太厉害,不能再用,季伯琏安排了另外几艘船过来将上头的人接走。

宋其景拿小镊子夹破皮手掌上扎进去的木刺,疼的眉毛一抽一抽。季伯琏心疼不已,把他半搂在怀里不住地亲吻鬓角。

宋其景微笑道:“朕可没给你拖后腿。”

季伯琏稍稍回想一下三船即将相撞的惊心动魄场面,心窝乱疼,道:“那船要是真撞上来了,伯琏现在就正陪您走黄泉路了。”

宋其景摸摸他的眉心,轻声道:“宋二在那船上。”

季伯琏听了,沉默半晌,后来才道:“回去要厚葬。”

永乐二年,大和胜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①《五湖游》元·杨维桢

写不来行军打仗……TAT 头秃

☆、一屠夫一书生

完全收复失地,已是半年以后的事儿。

胡人打哪儿来回哪儿去,每年的供奉又多加两成。

三月里,京城发生两件大事儿。

一是沈家二小子,沈笳,春闱中又夺文举状元。一门三父子,两状元一榜眼,世人皆称文曲星是落在这家后院了。

二是沈淑才与季琬,季伯琏与何万平两对新人大婚。

权贵与富贵联姻,季、沈、何三家私交甚笃,婚礼办的比皇后入主六宫之首还气派。两台红轿所过之处皆铺满厚厚一层献花,抓一把,几文银钱便叮咚落在掌心。

宋其景坐在御花园凉亭里看月亮。

他问公公:“礼都送到了?”

“回皇上,都送到了。季将军还问起您怎么不去主持,说是之前说好了的。”

“随便哄他的也当真。”宋其景慢慢展开手中折扇。冬天里未保存好,扇面有些发黄,只有“公子无双”四字依然力透纸背。

公公道:“天凉,皇上要不喝几杯酒暖暖身子?”

“不了。朕再坐一会儿就回去。”宋其景盯着扇柄小银坠,忽然笑开,“朕想起来,有人给朕讲过一个故事。”

“皇上您笑这么开心,一定是个趣事儿。”公公连忙道。

“算是有趣。是一个喜爱卖弄风骚的穷酸秀才,看上家大户小姐,整天给人家隔墙扔字条。小姐哪里看得上他,叫他滚远点。秀才偏说,曾经沧海难为水,这辈子非小姐不可。小姐回他一句,终有弱水代沧海。”

“那秀才怎讲?”

宋其景脸上笑意更甚,“他好不要脸,当场对天发誓,说不会有弱水,哪怕是巫山崩了,他也要跟小姐生老病死。”

公公比较关心下面的剧情,问道:“小姐怎么回他?难道真要应了?”

“怎么可能。”宋其景“唰”地拍上折扇,“秀才没等着下文,半夜翻墙头,被小姐家家丁抓着打死了。”

公公老脸一抽。他实在没听出来这哪里好笑。

宋其景站起来,高兴道:“人逢喜事精神爽。朕今天兴致不错,你去书房多磨点墨,把九歌找出来,朕要多写几个字。”

·

季伯琏喝酒喝多,两只眼睛聚焦不到一块儿去,走路踉踉跄跄,抱着何万平嘟嘟囔囔胡诌八扯。

何万平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抱,十分不好意思。再加上她也有些醉了,被一堆军营里出来的老爷们儿开玩笑打趣儿,拖着拖着跟季伯琏先入了洞房。

婚礼主场排在季家,沈淑才不敢醉的彻底,怕待会儿回去途中闹笑话,喝完崔国舅递的酒便不再多喝。

崔国舅看着脸蛋红扑扑的季琬,浑浊的眼珠上竟漫上一层水雾。沈淑才笑道:“国舅,怎得了?触景生情,想起您嫁闺女那时候了?”

崔国舅点点头,“皇后刚被选上太子妃,也就和沈小夫人一样的年纪。转眼物是人非……”说着,眼泪就要掉下来。

沈淑才赶快拿帕子给他擦眼睛,拉到一旁人少之地道:“淑才大喜的日子,您老多笑笑,添添喜气儿。”

崔国舅再次点头,突然低声道:“太子知道了。”

沈淑才酒瞬间醒了一半,“谁传的?”

“家里一老妈子。已经封口了。”

沈淑才顿了顿,半揽住崔国舅往回走,道:“皇上那边我来处理。纸包不住火,要是太子找,您就一并说清楚,省的日后两边儿都落把柄。”

回到季琬跟前,沈淑才端起两杯酒,给崔国舅一杯,拉过季琬道:“再谢国舅一杯!”

·

半月后。

季伯琏手中拎个包装精美的礼盒,熟门熟路登进御花园。

宋其景见他过来,令公公再去拿一只酒杯,手臂支在小圆桌上,似笑非笑道:“朕以为,凭季将军的水性,在温柔乡里起码得游足一整月才能出来。”

“伯琏从别后转身之时就开始想您了。古人云‘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’、‘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’、‘一日不见,如三岁兮’。伯琏原先认为夸张,如今却觉得都不够,当为‘一日不见,如三生兮’。早要来找您,但怕传出风言风语惹您不高兴。憋了半月,实在忍不住,再不见就要失心疯了。”季伯琏将礼盒放在桌上,往宋其景那边推了推。

“你成了婚,流言自然落不到你头上。”宋其景边拆锦带边道,“你能有这种考量,朕很欣慰。日后也少来,别惹得季小夫人不高兴。”

季伯琏笑嘻嘻道:“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儿?”

“因为喝的酸梅酒。”宋其景把白玉酒壶递给季伯琏,示意他自己倒。礼盒也拆开了,是个足足二十一层的转心象牙球。

“洞庭秋月,江天暮雪,平沙落雁,渔村夕照,山市晴岚,远浦归帆,烟寺晚钟,潇湘夜雨……”宋其景把转心象牙球举到眼前,眯着眼睛往里看,“再往里是什么,看不清。”

“李息斋的《竹》,恽南田《古木寒鸦图》,王维《雪溪图》,李成《寒林骑驴图》,陆冶《溪山清远图》,还有一堆名画……”季伯琏抓抓耳朵,“太繁琐,季檐说的时候没记住。”

“季檐?南北二季又做生意了?”

“他带他弟弟季桥来京城玩儿的,顺便带了些珍奇物件儿。伯琏瞧着这个好看又别致,想着您以后批折子批累了,拿它散散心。”

宋其景笑笑,把象牙球放回盒子里叫公公收起来。季伯琏喝了口酸梅酒,表情微变。“都叫酸梅,酸梅酒和酸梅汤怎么差别这么大?牙要给酸掉了!”

“酸掉了好。“宋其景亲手给他满上,“这样说话漏风,治治你满嘴胡话的毛病。”

季伯琏吐吐舌头,“伯琏无福消受,皇上您自便。”

宋其景却像是不想放过他,“行酒令吧。输了再喝。”

季伯琏摇摇折扇,“清风此出”四个字鲜亮的仿佛昨日才写上。他果然端起面前的酒杯,眨眨眼睛道:“改字诗令,如何?”

宋其景便也执起酒杯,先道:“‘旧时王谢堂前燕‘改为旧时王谢堂前花’,缘由为‘红燕自归花自开’。”

季伯琏快道:“‘微雨燕双飞’改为‘微雨燕未飞’,因‘燕子双飞去’。”

“‘人面桃花相映红’改为‘人面菜花相映红’,因为‘桃花净尽菜花开’。”

季伯琏依然嘴快,“‘点水蜻蜓款款飞’改为‘点荷蜻蜓款款飞’,因‘早有蜻蜓立上头’。”

宋其景不急不慌,“‘离愁渐远渐无穷’改成‘离愁渐远渐无存’,因‘莫愁前路无知己’。”

十几轮下来,季伯琏率先卡壳。宋其景在一旁数数,“三,二,一。”

季伯琏愿赌服输,一口闷掉杯中酒,表情悲壮,好像喝的是牵机鹤顶红。

宋其景和他对视一会儿。半月不见,中间气氛好像变得更加微妙了些,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
季伯琏道:“有时伯琏会想,若您我二人中有一位是女子,或者都是小门小户家的儿子,说不定就在天比翼鸟,在地连理枝了。您在门口读书,伯琏在隔壁杀猪。街坊邻居看不惯就卷铺盖往深山老林里一跑,种田织布。名字伯琏都想好了,叫玉宁居。”

宋其景笑,“君子如玉,宁静致远?”

“非也。”季伯琏眼角眉梢露出神往的意味,“两个名拼一起,再取‘遇’的同音。”

“做你的春秋大梦去。”

“梦里有您,伯琏不愿醒了。”

宋其景朝他挑挑眉,朱砂痣跳的人心里发痒。“你这梦早晚会变成现实,只是朕不与你同去。”

季伯琏不解,“此话怎讲?“

宋其景站起来,走到凉亭栏边看花园里新长出来的花苞,“季宁,你最近风头太胜。朝堂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,你不会不知道。”

季伯琏道:“伯琏只把他们当大白菜。”

“他们把你当猪肉。”宋其景背对着他,声音清淡薄凉,“武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。你若是知趣,有心,功成身退,还可颐养天年,儿孙满堂。想裴度,‘度野服萧散,与白居易、刘禹锡为文章、把酒,穷昼夜相欢,不问人间事。’①”

季伯琏冷哼道:“过河拆桥。”

“你莫要抱怨,自古皆是如此。谁手中有兵,谁就是眼中钉肉中刺,让人忍不住想拔掉。帝王身边只养狗,不要虎狼。”

“您知道伯琏不是。”

“朕知道。朕知道你不会起兵造反。”宋其景回头对他笑了笑,“起码不会造朕的反。可也只是朕知道。”

季伯琏开口要反驳,宋其景却朝他摆摆手,“朕提醒过你了。你要做子房,还是要做淮阴侯,全看你自己怎么选。”

季伯琏嘴唇动了动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,对宋其景行了礼,告退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①《新唐书·裴度传》

☆、宋遇驭臣之道

过几日上朝,兵部提出要收回季伯琏手中两枚虎符,重新分回兵部和皇上手中,将军手中只留一枚。

季伯琏应了。虎符并非要事,重点还是得看军队想跟谁干。

让人出乎意料的却是沈淑才。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,提出米盐官营,并建立户部直属商会。理由非常有说服力。米、盐等基础生活必需品由私营改成官营,更能惠及百姓,避免商家趁乱提价,导致稻藏粟米肥,路有饿死骨。

而季家正是做的米粮生意。

此话一出,四下哗然。季伯琏瞬间感到有上百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。沈淑才道:“归官后将建立商会,选德高望重之人当会长。微臣以为,季老先生正是合适人选。”

附庸风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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