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节

这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给的无比顺溜。户部两个头儿都和季家是亲家,却忽然纷纷要整垮亲家公,实在是脑回路清奇。

宋其景微微皱眉,问季伯琏意下如何。

季伯琏扬起下巴,道:“能为大和早日振兴出一份力自然是好的。只是家里伯琏不管事儿,需得由家父亲做定夺。”

“朕听闻季老先生近来疾病缠身,不宜太过操劳。不如等病好了再谈。”宋其景出来打圆场。

季伯琏面无表情,只是退朝时既没有等何万安,也没有等沈淑才。

何万安不见踪影,沈淑才却是气喘吁吁跑来,拦住季伯琏道:“伯琏,你莫要怪我。官营这事儿只是早晚,由岳父打头阵,还能弄个会长当当。再晚些,就只能将白米白白送给户部了。“

“多谢沈兄。不过家父这两日身体确实不好,想必你也听小琬说了。这事儿等他病好了,伯琏亲自去说去。万一现在听了急火攻心……伯琏还不想这么早没爹。”季伯琏嘲讽道。

沈淑才面露尴尬之色。

季伯琏接着尖酸道:“官场之上无私情。您和何尚书二位为国鞠躬尽瘁,战战兢兢,不惜拿岳父当台阶儿,传出去就是真真正正的大公无私。伯琏佩服还来不及,怎会怪你。“

沈淑才被呛的一句话也说不出。季伯琏原地站了会儿,蹬蹬腿道:“沈兄还有事儿?无事的话伯琏先走一步。”

沈淑才无奈道:“伯琏,你要骂就骂,何必这么阴阳怪气。你走行伍之路,能打善战就可平步青云。可文官不同。在外人看来,淑才是个状元郎;在这朝廷里,也就是个状元郎。不入内阁,不握朱笔,满腹诗书,气仍不华。”

“难得沈兄给我倒苦水。”季伯琏展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,只露笑得弯弯的眼睛,“咱们现在是一家人。你待小琬好,比什么都强。”

沈淑才僵了脸,“伯琏……”

季伯琏将折扇挥成蝴蝶,翩然而去,远远抛下句唱词:“阳关道哟平又宽,独木桥下翻阴船~”

·

季伯琏回到家,先去瞧了瞧他躺在床上哼哼的老爹。

季延风半睡半醒,没察觉到有人进来。季伯琏站在床边给他换壶茶水,又悄悄退了出去。何万平见他来,吃惊道:“今天不该你轮班?”

“该。”季伯琏摸摸她的头发,“回来拿点东西。”

他把何万平拉进里屋,关上门道:“爹病好之前,沈淑才和你哥来探病,都得拦住不要进来。”

“发生什么事儿了?”

“说了你也不懂。总之别叫他们进来就行。娘那边也是。”

何万平似懂非懂地点头。

季伯琏去书房装模做样翻了会儿,出来亲亲何万平的额头,道:“我这几日都不回来,你照顾好爹娘,也照顾好自己。”往前走几步,猛然顿住脚,“小心那八哥的嘴!”

何万平笑着把他推出门,“我懂。你放心去吧。”

季伯琏走出大门,意外见到跟过来的沈淑才。

季伯琏如今十分不想看到这张脸,可是不看不行,毕竟是自己亲妹夫。季伯琏道:“我爹睡觉了,你要瞧他,明日再来。”

“我不是为这。”沈淑才跟他边走边道,“有件事,我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告诉你比较好。”

季伯琏没什么兴趣,客套道:“伯琏听着。”

“太子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。”

“被戴绿帽……你说什么?”季伯琏眼睛快要瞪飞出眼眶。

沈淑才压底声音,“太子是宋辽的儿子。”

宋辽是宋其景的亲哥。当上太子两年后病死了,宋其景这才顺理成章上位。

季伯琏忽然觉得遍体生寒,沈淑才要吞季家入国库这事儿瞬间被抛到脑后,“太子知道么?”

沈淑才摇摇头,然后道:“纸包不住火。当时参与其中的老人有些流出宫外,随时有可能戳给太子。”

季伯琏两条眉毛拧在一起,“那你怎知道?”

“我姐姐与前太子妃是闺中好友。出事那晚正好在宫中过夜。她聪慧,逃出来后装病,没多久就远嫁蜀中,与这些再无瓜葛。“

经此提醒,季伯琏顿悟。他第一次听说沈淑才有个嫁到蜀中的姐姐便觉不可思议。哪家女儿舍得远嫁,更何况是沈家这种身居高位的。

震惊过后,季伯琏忍不住离沈淑才远了些。他吞了吞口水,道:“沈兄你告诉伯琏这些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慎用兵权。”沈淑才勉强笑笑,“若太子不知,则再好不过;若太子知道了,京城势必要变一变天。你不肯卸甲归田,就莫要站错队。”

季伯琏脚下打个磕绊,差点栽个狗啃泥。

三月里阳光是暖的,树上有只猫在伸懒腰。季伯琏后脊椎攀升出一层透心凉意,对沈淑才道:“伯琏有事,下次再叙。”

说罢,翻身上马,朝皇宫狂奔。

平日里不算短的路程这会儿就像从卧房这头走到那头,季伯琏在御花园没找见宋其景,转身往上书房走。

公公在上书房门口犯春困,见季伯琏来,往前一步揽住他,小声道:“皇上正在给太子殿下讲治国之道呢,季大将军先等等罢。”

季伯琏道:“成。”

他绕着上书房晃悠几圈,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急躁,便在心里盘算怎么装才能装的自然些,要从宋其景这个猴精的人口中套出实话可不是件易事。他平日里对旁人撒谎脸都不带红一下,可唯独在宋其景面前,就跟被剥光了衣服,随便一个视线就能让他无所遁形。

绕着绕着,看到屋檐下一只鸟窝。季伯琏想起宋其景前几天跟他抱怨,说鸟成天叽叽喳喳,还到处拉屎,要不是怕捅燕窝捅丢了福气触霉头,早叫人戳了扔花园里了。

季伯琏心烦意乱,怕待会儿听到两个不一样版本的皇家旧事。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腿脚,觉得爬高上低还成,便往后退几步助跑,脚尖用力踮几下跃到房顶,在瓦片上小心翼翼挪动,最后趴在屋檐卷头上伸长胳膊够鸟窝。

这鸟窝离书案最近,难怪宋其景被吵的心烦。

季伯琏隐约听到两人谈话的声音,整个人僵住,手指碰到只毛茸茸的小鸟,被那还未长硬的喙啄了下。

再伸长胳膊,季伯琏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。

宋广闲道:“父皇,儿臣最近听闻宫中又开始传您和季将军的闲话,不是真的吧?”

宋其景顿了顿,反问道:“是真的话,你觉得怎样?”

“儿臣觉得不好。”

宋其景道:“为何觉得不好?”

宋广闲听起来有些慌了,“闲言碎语传的广,有损您形象,也不利于季将军。”

宋其景这才回答宋广闲的问题:“此话,半真半假。”

季伯琏心里一沉。

“朕确实与季宁有染。不过,此乃驭臣之道也。”

“驭臣之道?”

“不错。朕看中他的才华,本打算施点恩惠收拢人心,叫他替朕平天下去,结果他个没心没肺的,自己送上门来。这正方便朕顺水推舟,要了他的心来,保准不会出岔子。”

宋广闲好奇道:“为何定要通过此种方式?儿臣瞧季将军不像会有二心的样子。”

宋其景的声音伴随磨墨的动静想起来,一字一句扎在季伯琏心窝上,“英雄难过美人关。世上最难让人背叛的,便是一个情字。他若动了情,征战沙场就会不遗余力;他若只是玩玩,说不定郭望给他足够的好处,叛变通敌了也不一定。”

宋其景轻笑道:“皇帝的情,但凡他以为得到了,就不会轻易再放手的。”

宋广闲低声道:“所以您才在他和何万平大婚之前,砍了那棵柳树?”

宋其景不置可否。

“您这么做,肯定有道理。但这不会辜负了季将军一片真心么?”

“为天下,负一人又如何?”宋其景平淡道:“人都是身不由己的,朕负他,他也未必没有负朕。你是不是忘了他现在有季夫人了?说白了,他喜欢的不过是朕这张脸。这张脸长在谁身上,他就肯没脑子地冲上去献殷勤。”

宋广闲沉默许久,才道:“儿臣仍是觉得不妥。”

宋其景笑道:“这也不妥,那也不妥。想要用最省力的办法解决问题,往往都是不择手段。你且慢慢悟去。”

季伯琏额角出了细汗,依旧趴在房檐上一动不动。

宋广闲默默“悟”了会儿,大概是没悟出什么好东西来,挑了个别的话头儿问:“沈侍郎今天在朝堂上这么说,不怕季将军跟他反目?”

宋其景今天耐心似乎特别好,有问必有答。“你又忘了。他娶了季小姐,季宁娶了何小姐。季宁再气,也不会拿他妹妹开玩笑。就算他不要妻子也不要妹妹,季老先生也不会放弃自己闺女。”

“当初您叫沈侍郎娶季小姐,就已经看到今天这一步了么?”

宋其景顿了会儿,把季伯琏的心提到嗓子眼儿。

“这倒没有。朕当时只是想借此稳住他和季家的关系,现在倒方便他胡作非为。”

宋广闲道:“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。父皇,儿臣日后要能有您一半谋略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“不好。朕希望你能事事光明磊落,不负天下,也不负自己。”

“谢父皇。”

宋广闲指指桌上三脚架支起的转心象牙球,道:“这个好看。季将军送的吗?”

“嗯。你喜欢就拿去罢。”宋其景亲手把象牙球装进盒子里,递给宋广闲,问道:“之前你说想要隐世,如今有没有别的想法?”

“回父皇。儿臣思虑很久,认为父皇说的有道理。”

“好。今天到这里,回去向你母后请安罢。”

“儿臣告退。”

季伯琏赶快一把将鸟窝摘下来揣在怀里,准备下去。公公绕着上书房喊:“季将军~太子走了~季将军~”

“诶,这就来!”

季伯琏三下两下跳回地面,把鸟窝往公公怀里塞,“小鸟毛儿没长齐,劳烦公公先喂着。”

公公未来得及拒绝,季伯琏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。公公颤巍巍往手中看一眼,一眼睛奇大的小鸟张口一吐,吐了条消化了一半的毛虫在他手腕上。

公公:“……~~~~……”

季伯琏前脚刚踏进来,宋其景便率先道:“早朝时朕已替你说几句好话了。大事儿朕管不了,你不如去找你两位亲家。”

“伯琏在心里领过皇上好意。”季伯琏在书案另一头蹲下,下巴抵在桌边,“不过沈侍郎说的官营有百利而无一害,顶多商人们吃点亏。而家父家母都上了年纪,家妹已经出嫁,伯琏又不懂经商道道儿,充公也好。”

宋其景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他,笑道:“怎么这么心大了?朕还以为你至少也要置半月的气。”

“伯琏哪里是这么小气的人。”季伯琏在书案上扫视一圈,道:“那个象牙球呢?您不喜欢么?”

“太子喜欢,朕就叫他拿去了。”

“哦。”季伯琏闷闷不乐地点点头。

宋其景觉得这人今天不正常,道:“一个玩具而已。你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吃醋吧。”

“没有。”季伯琏站起来溜到宋其景身后,抽出他手中朱笔,“皇上,伯琏陪您去花园赏花吧,丁香海棠都开了。”

宋其景被他抱在怀中挣脱不开,只好在他侧脸上亲了亲,“你自己去。今天折子多。”

季伯琏两手搂住他的腰,凑上前吻住那两片唇瓣,含含糊糊道:“那您陪伯琏说说话。”

宋其景仰头回应。手上沾的墨汁蹭到季伯琏脸上,远看上去也像一点朱砂痣。

季伯琏亲够了,才挤进椅子,将宋其景半抱在怀里,一手捏他后颈,一手摇折扇道:“您当时怎么就信伯琏会赢?”

“要是说你输,你又要闹朕了。”

季伯琏把折扇反过来,“赢了也要闹您。说起来,这折扇还是沈侍郎姐姐路过九嶷山捎过来的。”

宋其景微微眯起眼睛,“沈大小姐……沈笛么?”

“是。”

“朕对她有些印象,之前总爱来宫里找皇后玩。不过后来嫁远了吧。”

季伯琏道:“伯琏见过她一次。说实话,人一般,但气质绝佳,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去的女儿。”

宋其景摇摇头,“太久未见,朕记不起来了。”

季伯琏盯着他看,见他表情与平常无异,便道:“记不起来就不想,伯琏才不乐意您现在想别的女人。对了,上回季檐还带了一堆名家诗词小本儿,檀木镂空雕的,又好闻又好看,放床头还能安神。您喜欢哪些诗人词人,伯琏回去多拿些带过来。”

宋其景舒舒服服歪在他怀里,慵懒的像那只伸懒腰的猫。“朕最爱冯正中。”

“他?”

“嗯。这人官品不怎么样,但词写的挺有意思。又大气,又小气,又不端,又执拗。”宋其景伸手拿过季伯琏的折扇,翻转手腕,捏着嗓子唱道:“春日宴。绿酒一杯歌一遍。再拜陈三愿。一愿郎君千岁,二原妾身常健。三愿如同梁上燕。岁岁常相见。①浅显易懂,十分有趣。”

“是挺有趣。伯琏以为您会喜欢那些豪气冲天的。”

宋其景把扇收回放他手心里,笑道:“朕本就不是豪气冲天的人,怎会喜欢这种。“

季伯琏道:“您这是坐拥天下,不忘柔情。不过冯正中的词有是有,但没这首。好像只有《抛球乐》。”

宋其景不以为然,“‘波摇梅蕊当心白,风入罗衣贴体寒’。名句刻的总是要多些。”

“是这个理。有名,才能流传千古,为后人所道。”

“所以你要当名将。”宋其景忽然睁开眼睛,“有名的背后,往往是悲剧。”

季伯琏无奈叹道:“好皇帝,您怎又绕到这上头来了。伯琏兵权交出大半,也不爱劳民伤财,只是还未到而立之年,想在高位上多坐坐。这不是人之常情么。”

“你们三家勾结在一起……罢了,不说了。你快回校场去,省的旁人说你无故旷工,没把柄也要生生造出来把柄了。”

“这才多久,离两刻钟还早着。”季伯琏坐正,盯着宋其景的眼睛道:“您是不是烦了?最近一直都这样,伯琏板凳还没坐热就要往外赶。扪心自问,伯琏没做什么丧良心对不起您的事儿。”

“是你想多了。你不想走,坐在这儿玩玩也行。”宋其景退让。

季伯琏站起来,皱眉道:“伯琏在您心里始终就是无所谓?”他把笔塞回宋其景手中,冷道:“您这样子,留也没意思。”

说罢,推开上书房大门,又从外面用力甩上。

宋其景盯着那道窄窄的门缝,默不作声。片刻,举起手边的砚台狠狠砸向门上的雕花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①《长命女》南陈·冯延巳

☆、六一居士季宁

季伯琏去找了范璞代班,自己溜到遗香阁吃吃喝喝。

老鸨见他,脸上惊掉了粉,“季大将军,您好久不来~奴家可想您~”

“的银子。”季伯琏随手掏一把碎银出来,老鸨赶紧去接。

“翠芝呢?”季伯琏探头往琵琶室里瞅。

“翠芝~翠芝前些日子被买走啦,到人家当小妾去啦~”老鸨握起小粉拳在季伯琏肩膀上锤啊锤,“奴家这里弹琵琶好的一掐一大把,您看看别的姑娘?”

“不看。连翠芝都能卖,你这遗香阁是快关门大吉了。”季伯琏用折扇狂扇风,额角那缕碎发飘到老鸨脸上去,“好看的小男孩,有没有?”

“啊?您什么时候好这口了?”老鸨脸上的粉再掉一层,铺在地上,差口鸡血就能做法事。“有的有的。”她转身对另一个姑娘道:“把罗盈,润春,还有那个芳意叫来,打扮好看点儿都!”

季伯琏笑道:“您这儿真应有尽有。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些小孩儿。”

“您没问过不是?”老鸨笑意盈盈地领他进一间雅室,端茶倒水,揉肩捏腿。“日后您再来,奴家就知道给您送什么人了~”

季伯琏被她捏的瘆得慌,再拿把碎银子打发。门外响起敲门声,季伯琏道:“进来。”

三个细皮嫩肉白净喜人的小男孩儿排成一列进来,怯生生地望着季伯琏。

季伯琏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飘过,最后锁定在右边那位身上。无他,这位眉尾也有颗朱砂痣,只不过颜色很浅,不艳丽,透出柔弱之意。

“你来。”季伯琏叫他坐自己对面,其余两个给了钱下去。

“你叫什么?”季伯琏倒了两杯酒。

“回将军,小的叫芳意。”

季伯琏把一杯酒塞到他手里,捏起他尖翘的下巴左看右看,笑道:“你抖什么,我又不会吃了你。能喝酒么?”

芳意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“能,但不能喝多。”

“那你就少喝点。”季伯琏灌了一大口酒,道:“芳意,你说世间为何有这么多骗子?”

芳意抿了抿杯沿,小声道:“为了钱吧。”

“这倒不假,但也不全是。若是你有个妹妹,嫁给了一个骗子。而你,又喜欢上一个骗子。这两个骗子表面上都和你好,其实他俩串通一气,合伙演戏。你想跟他们打架,又找不到理由,因为你一开始就跟他们讲,你也是个骗子。”季伯琏抬手摸摸他眉尾淡淡的痣,笑道:“假如这是你,你会怎么做?”

芳意想了半天,吭哧吭哧道:“先,先把妹妹接回来。然后,就离他们远一些吧。”

季伯琏愣了愣,道:”怎么离得远?让他们走,还是你自己走?“

“自己,自己走。“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他们有两个。我,我打不过。”

季伯琏听了,哈哈道:“就算打得过,你也不会真去打他们吧。”

芳意又是想一会儿,点点头。

“你们总是会委曲求全。”季伯琏道,“不过先把妹妹接回来是真的。”

芳意慢慢道:“将军,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?说出来,会好很多。芳意不会再叫第三个人知道。”

季伯琏笑,“你不懂,不过听听也没什么。以后千万不要被美色迷昏了头,越好看的东西,越毒。”他又灌一杯酒,“没有大的烦心事,只有件蚂蚁大小的。我喜欢上一个人,他是块石头,捂不热。”季伯琏转转酒杯,道:“可我将他放在心里,也取不出。”

芳意道:“这种,时间长了,自己就消失不见了。”

季伯琏道:“时间怕是得很长。”

芳意道:“因人而异吧。”说完,捧起面前酒杯,咕嘟咕嘟喝完。

季伯琏捏住他杯脚,“慢点。方才不是说不能喝多的么。你现在醉了,叫我待会儿怎么办?”

芳意脸一红,小声说:“对不起。”

“玩笑话,别当真。”季伯琏又给他倒了小半杯酒,“你哪里人?”

芳意答:“南岭清县人。”

季伯琏道:“又是南岭的。”

芳意道:“南岭很大。”想了想,又道:“京城更大。”

季伯琏没再说什么,忽然间也不想喝酒,也不想听曲儿,去给醉晕过去的芳意拿了条毯子盖,轻手轻脚推门出去,找到老鸨塞给她一大笔钱,说:“芳意是个好孩子。你这辈子无儿无女,不如把他当亲儿子养着。”

老鸨面有菜色,“这……”

“花的钱都记我账上。”季伯琏甩开折扇,朝老鸨吹声口哨,“季公子我兼济天下美色。”

老鸨眉开眼笑,小手绢舞的欢快,“好呀好呀~下回再来玩儿~还找芳意陪您喝酒~”

门外天色黑尽。街上灯火通明,行人却没几个,有的也是匆匆往家赶,或者匆匆往遗香阁去。长街尽头是条小河,河面上泛起薄薄雾气,似乎在往长街上渗透,但一碰到灯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
“一街,一灯,一楼,一渔歌,一折扇,一浪子,我也是个六一居士。”季伯琏晃着折扇道,拐进沈家大院。

沈德林在院子里给花浇水。见季伯琏来,道:“淑才还没回来呢。”

“伯琏不找沈兄。是来看妹妹的。”季伯琏替他提了桶水来,笑嘻嘻道。

沈德林道:“老头子我五十大寿你在江北。礼,你爹替你送了,祝寿话还没说。要不今天补上?”

季伯琏连忙道:“伯琏的错!该打!”他拿折扇撑下巴想了会儿,道:“八月剥枣,十月获稻。为此春酒,以介眉寿。伯琏祝您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!”

沈德林听前半段还挺高兴,听完后半句就佯怒道:“你这小子怎也落了俗套?说点儿不一样的来听听。”

季伯琏便眨眨眼睛,道:“祝您寿比王八?”

沈德林:“……得,你进去和小琬说话吧。”

季伯琏嘿嘿道:“反正都是长寿嘛。伯琏先去。”

屋里季琬刚点上灯,正对着小灯罩穿针。季伯琏拿过针线替她穿上,道:“小琬儿,你跟哥哥回家吧。”

季琬抬头,“哥,我才回去过。”

“我说,你跟我回季家,别在这姓沈的地盘儿过了。”

季琬瞪他,“哥,你发什么疯?”

季伯琏抓抓脑袋,不好跟这从小拿针线说话的妹妹挑明,只得曲线救国,“姓沈的也没这么好。你跟哥哥回去,给姓沈的下休书,咱再挑个模样好性格好的当上门女婿,保准让你满意。”

季琬跟见了鬼似的盯着季伯琏,伸手摸摸他的额头,奇道:“没发烧啊,哥你说什么胡话呢。”

“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儿心。”季伯琏无奈叹气,“一个个的,全都是小吃里爬外的货!”

“我怎么着就吃里爬外了?哥你怎么了,我寻思着我没碍你啥事儿吧。还是淑才他得罪你了?”

“你吃外爬外行了吧。你哥现在连叫你回家都不听了吗?你姓沈还是姓季?”

季琬无辜道:“出嫁从夫吧。”

季伯琏拿折扇拍她肩膀,“算了,你这个没出息没良心的。等会姓沈的回来,你就说我顺路找你玩儿的,别说漏嘴了。不然我现在就把你绑回家去。”

季琬拉住他,“哥,到底怎么了?你们官场上的事儿我不懂,反正比心眼儿你就是个穷光蛋,千万别和他们乱来。”

季伯琏被成功气笑,“合着你哥就这么不中用?娘把你生下来就专门气我的。”

“忠言逆耳利于行。”季琬一本正经道。

“少给我来那套。“季伯琏起身,又帮季琬穿了几个颜色的线,道:”没什么大事儿,你别瞎想。万一有事儿,我叫小苓来接你。”

季琬点头,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哥,还有个事儿……”

季伯琏心中警铃大作,“姓沈的欺负你了?”

“你想哪儿去了。”季琬低头摸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,脸上飞起两朵红晕,“我可能有了。”

季伯琏脑袋一懵。“有,有我外甥外甥女儿了?”

“还没稳下来。想等过一阵在跟爹娘讲。没忍住就先跟你说了。”

季伯琏下意识伸手去摸,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,道:“回去给你送点儿好吃的来。放心,不让爹娘知道。”

季琬笑的眼睛眯起来,“谢谢哥。”

季伯琏摸摸她的脑袋。“终于知道我是你哥了。行,你早休息,不好走动的话也三天两头往家里跑了,爹这阵子生病,等他病好了,你肚子里差不多也能定下来了,到时候我带爹娘一起来看你。”

“嗯。哥你路上小心点儿。”

季伯琏折扇一甩,“谁打得过你哥我。”说罢,推门出去,路过院子给沈德林打声招呼,溜溜达达回家,走点心铺称了斤何万平最喜欢的黄梨酥。

何万平见他来,欢喜的不得了,扑上来道:“宁哥哥,不是说这几天不回来了么?”

“跟范璞换了,怕你一个人在家照顾爹娘照顾不过来。”季伯琏把黄梨酥在她面前晃晃,“刚做的。”

何万平眼睛笑眯成一条缝,“家里有小苓她们帮忙呢,店里伙计也随时能来。你吃饭了没有,我叫厨房做几个菜。”

“不用麻烦,下碗面条就行。我进屋看看爹去。”

何万平应声,打开黄梨酥的袋子,先往季伯琏口中塞一个,再找盘子装大半叫小丫鬟给季母送去,然后自己吃一口,去厨房亲自给季伯琏下面条。

季伯琏看她消失在拐角,才进里屋看季延风。

正好季延风醒着,不过咳的很厉害,像是要把肺咳出来。季伯琏给他倒水。季延风喝了,掀开眼皮瞅他一眼,吭吭唧唧道:“你瞎跑。还往宫里跑。你当小平不知道?她是不舍得说你。”

“爹,你不能说话就少说几句,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哑巴。”季伯琏嬉皮笑脸。反正季延风现在拿不了拐杖抽他。每次季延风犯病都是季伯琏练嘴的时候。

“人气你不气,生气伤身体。”季伯琏腆着脸道,“儿子这去几趟都是有正事儿办,今天刚办完,以后就不再去了。”

季延风接着哼哼唧唧,“你那档子破事儿,说出来都丢姓季的脸。从前我睁只眼闭只眼没管你,是因为朝廷上没人敢动你。现在没仗可打,最遭人嫌的也是你。”

季伯琏叫道:“遭人嫌?儿子现在香着呢,谁嫌是谁没长眼!”

“我呸。”季延风呸完,顺便呸出一口浓痰吐床头痰盂里,“你可给我老实点儿。学乖,别抬杠,最好当鹌鹑。你现在也才二十五六,告病,虎符一交,回来去季家商行里拨拨算盘珠子。神莫大于化道,福莫长于无祸。你没灾没祸,我们这一大家子也不用跟着提心吊胆。”

季伯琏道:“爹,您要是提早一天跟儿子讲这些话,儿子绝对一个字都不带听的。”

季延风猛地睁大眼,“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听了?”

“嘿嘿,您不愧是我爹。”季伯琏咧开嘴,“儿子今天突然觉得,好像也没什么意思。考完秀才想举人,当了举人想状元。当副总兵,打仗,立功,平天下,做大将军。再往上?没有了。世间人千千万万,能做到这么顺风顺水风风光光的一个指头都数得出来,儿子算不上天下第一,可也算的上是人中翘楚。”季伯琏端着小板凳,规规矩矩坐在季延风手边,“知足乎?不知足也。不知足乎?知足也。跟旁人比,比不过的要生气。比得过了,又要跟自己比。比来比去,越比越觉得自己有的少,没有的多,循环往复,一点意思也没有。儿子从前就喜欢那些没有的。咱家经商,我偏不走您的老路,要跑去学武;学武了还不高兴,还得会吟诗作赋。一边舞枪弄棒一边‘为君憔悴尽,百花时’,想‘移步出词林,停舆欣武宴’,自以为风雅,实际上卖弄风骚,还不如不张嘴。今天忽然这么一想,啧啧啧,自己都觉得臊得慌。”

季延风咳嗽的声音轻了不少,“你这是,茅塞顿开啊。”

“算是吧。今儿遇到一人,儿子问他家在哪儿,他说在南岭。我又说,你也是南岭人?你猜他说什么?他说南岭很大,但没有京城大。但看他的样子,还是想回南岭。”

季延风道:“好的不如已经有的。”

“爹你怎么抢儿子话说。”季伯琏指指天花板,“要说那位好,是真的好。可他不会把第一块黄梨酥给儿子吃。”

季延风哼道:“知道小平好了吧。”

“我一直都知道万平好。”季伯琏手撑着下巴,声音放轻了些,“从儿子当上状元那天起,您就一直说我缺心眼儿,早晚得屁滚尿流爬回家。其实我精的很。我当时去撩那位,纯粹是想借着他的力平步青云。我若不天天上御花园里找他烦,他能这么松快叫我去送粮草?要是没送不成那趟粮草,我现在还是个副的。就是后来有些控制不住。不光喜欢那张脸,而是整个人都喜欢。”

附庸风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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